长篇小说《山魂》（267）：风霜雪冻耐苦劳

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月亮上，布着一块铅灰色的云翳。冬青的心也不轻松，她向黑茫茫的林子那边望去，她在为鲍廷发担心。

鲍廷发沿着小河边的道儿走着，他看见了战老大的身影……他默默地跟着战老大，一直跟到了青松岗顶。

到了青松岗顶，战老大坐到鲍廷发抡斧劈过的鬼头石边，如醉如痴地抽烟。鲍廷发到了跟前，半天他才发觉。

鲍廷发没说话，却把手里的大斧子还给了战老大。战老大也没说话，接过那斧子，用手指肚儿轻轻地刮着斧刃……

一块云彩遮上月亮又飘去了，另一块云彩又飘了过来……

“老战，别的，先都不说了。我只求你去喝一口孩子们的喜酒……”鲍廷发说。

战老大沉默着。“只要你能喝一口孩子们的喜酒，你揍我一顿，骂我一顿，我都痛快。”鲍廷发又说。

战老大还是沉默着。

“你这么对待我，叫我在孩子们面前怎说好？”鲍廷发急得心在燃烧。

战老大依然沉默着……

打秋头上起，做木头的活儿便一天紧煞一天。到了树枝挂霜天洒雪的时节，算是迎来了头一个潮头：山上积下的陈年木头，得趁地皮封浆发滑的光景赶紧下山；新做下的木头又垒了堆，也得就手儿归整，不然要窝工夫。这头一潮活儿好比拦满了坝的水，呼啦一开闸，也够叫人蒙头忙乱的了。

明月岭是个新场子，入秋开张，伐、造、归、运各道工序都在大喷儿上，压得铁笛王笛子挂上墙，酒壶入了箱，连话也梗在喉咙眼上不爱吐，一旦出口，哪句都带三分火。

中国人民志愿军出国到朝鲜作战那天，省里景少彬处长就把军用木材任务派到棒棰川。这任务可就全靠明月岭出彩了。因为寒葱沟是个老场子，鲍廷发想方设法儿地挤命扑腾；只是寒葱沟是剔过肉的骨头，没有多大的油水了。寒葱沟的人们挑着马灯上山，挑着马灯下山，早晚两头挤，走八十里才到伐木班号上，做不到两气儿活儿，又得把功夫搭在道儿上。

假如夏天时候不张罗许鼎提出的林场场部工程，照鲁凤久和迟发祥的主意开上几个伐木场子，就不至于如此了。现下可好，按许鼎设计盖的房子浮搁着，成了于事无补的摆设。这不能不叫鲍廷发对许鼎的建局主张怀疑了，现在回想起来，更觉着许鼎把迟发祥和鲁凤久实心实意画的图丢到炉子上的做法儿，也太过分了。

鲍廷发做木头不是一年两年了，对目下全局生产上的现状，心里明镜儿般清楚。明月岭那边，自打土匪窜袭后，出了工友到天源的事，人心老没团弄起来。要不是铁笛王在工友里有威信，明月岭的局面很难撑持；铁笛王这人还硬憋着劲儿，一不愿把困难往局里提，二不爱跟兰文涛打交道，三不想让严尚清为难。倒是鲍廷发暗下把人力、畜力、工具去支援他，铁笛王嘴上不吭声，心上觉得热乎。

不过，这么一来，寒葱沟的负担可就重了——明月岭分了他们的底力，他们便从旁处往回找平衡。为了省下天天早晚跑道儿的工夫，在伐木山场就地搭起了棚子，刻楞起墙，枝桠布顶，茅草塞缝，黄泥掼抹，埋四个木桩桩托起木板便是床铺，四围用大土坯打起一周矮炕似的火龙。柴禾是俯拾即是的，树头树枝整天在火龙的灶洞里哔剥作响，烤得封冻的地面一个劲儿地腾起热气，棚子里老是雾气沼沼的；撂在火龙上的行李，下边布丝棉絮发出焦糊味儿，上边却湿漉漉能拧出一汪水来。

在风雪里劳累了一天的人们，进这种棚子过夜，也就是伸伸腿儿罢了，至于说睡觉，也只有鲍冲、鲍闯或者二顺那样的小伙子才办得到，躺下是呼噜声，睁开眼睛就吃得下。上了点年岁的可就不中了，腰痠腿乏，骨头节儿冒凉风，棚子里的潮气一熥，浑身又木又软，骨头架子都要散了。这棚子住常了，不要说上岁数的人受不了，就是吃得下睡得着的小年轻的也会做病。鲍廷发自个儿可以咬牙，看着别人遭罪他却不忍心。熬了一个月后，他下了一道死律儿：每隔半月，大伙儿下山歇两天。

明儿就到歇息的日子。伐木场子的伙房不用为第二天上山送饭张罗了，半个月了，鲍大嫂才得以喘口气儿，缓缓地拾掇锅头灶脑，跟冬青说：“米淘得了，菜洗得了，剩下的零碎活儿用不着你上手。你家去看看，鲍冲的衣裤鞋袜又不知在山上撕掠成什么样儿啦！你眼力好，趁他夜里脱下来，给他缝补缝补。”

冬青嘴角儿流出一缕笑来，她明白婆婆的用意不全在于让她为鲍冲缝补衣裳，倒是对媳妇和儿子的体贴居多。她不作声，又往厨房里抱劈柴柈子。

“我说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鲍大嫂急忙火促地把冬青拦挡住，厉声说，“你快家去，嗯，听话！”

冬青被婆婆牵着腕子拽出了厨房；婆婆那双被灶膛火烤热的手，不是暖在她的腕子上，倒像是暖在她的心上。她一步一滑地穿过工棚子外边的平场。雪，静静地轻轻地下着，雪花儿舐到舌头尖上，像薄荷糖似的，凉嗖嗖，甜丝丝。

木匠房里响着哧溜哧溜的推刨子声，那是弟弟二顺在搞什么运木头车儿的发明呢！冬青本想顺道过去看看弟弟的名堂，却觉着两只脚不受用，木咯胀的发笨；打上个月起，不知怎的，先前穿着绰绰有余的鞋冷丁变小了。她仔细一寻思，哪是鞋变小，倒是她脚肿得发面馒头似的；不光脚肿，连腿都有点肿，走道儿都不灵便了。

未完待续……

本小说背景为建国初期的东北，作者朱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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