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回忆·奶奶的酱缸

7岁那年,我被送到爷爷奶奶家住,那是一个叫做b宅的小村落,里面的人大部分和我一个姓,也就是说,这里是我本家,大伯家也就是爸爸的大哥就住在爷爷家后面。
b宅偏僻又落后,村里只有一个小学,小学里只有一到三年级,我就被安插在这个小学里念书,念一年级,因为实在太小,所以实在记不清当年学了什么内容了,一个后遗症就是第二年回城里念书,我做不出一道数学应用题,被迫重读一年级。唉,就当村里读的小学是预科了罢。
不上学的时候,我和爷爷奶奶呆在家里看电视,电视是小姑买的,她是我们那块地方最争气的人,还上过报纸,爸爸把那张报纸收藏了很久,妈妈特意指给还没开始认字的我看,你看你姑姑是不是很厉害,你要用功读书,以后也要变得这么厉害,听到没?但后来他们关系变差,我再也听不到我爸是如何吹嘘姑姑很厉害的了。
放学后,我会去学校附近的打谷场上看云朵,发呆,等爷爷种菜浇水回来,爷爷会在晚饭前,背着锄头从打谷场上经过,把我带回家。
夏天的乡村日暮时分,空气里染了淡淡的橘皮色,像是给村子盖了一层小孩练字用的硫酸纸。天空变成青蓝色,云层轻薄得几乎看不见,几颗星星遥远地闪烁着。家家户户炊烟袅袅,走在路上闻到一股芳香呛人的柴火味,还有小池塘蒸了一天发出水腥味,这些味道交织混杂成强烈的食欲,还没有进门,我已经胃口大开。
我爸是厨师,显然爷爷奶奶并没有他擅长做菜的基因,通常是我奶奶做饭,通常做的是老三样,前一天剩下的青椒豆酱炖肉,几条小鱼,一道时令蔬菜,通常取决于我爷爷从地里带回了啥菜。
爷爷从无人住的黑屋子里打来两杯自酿的土酒,酒是高粱做的,底下沉着红彤彤的颗粒物。这酒很辣,有股酒糟的怪味,我尝过,确实很难喝。餐厅很小,就在厨房里面设了个矮桌当餐桌,爷爷坐在门边的竹椅上,这里有凉风,看得见天和地。奶奶坐在黑的那一边,厨房里钨丝灯的光很暗,还不够烧火的土灶亮,奶奶经常抱怨这个灯,光给屋里招虫子了。
他们各喝一杯后,开始吃饭,奶奶让我给爷爷盛饭,我会故意盛很多,爷爷看到了就唉声叹气,奶奶用筷子敲我的头。
饭虽然难吃,但也没别的可选,我很挑食,只吃豆酱炖肉。豆酱是香辣的,又咸味十足,可下饭,碗里的猪肉不多,但每一块都已经腌入味了,肉丝可以撕成一丝丝的,像是城里卖的肉松,我当时就是这样自我安慰。
有一个周末,奶奶带我上了房子的二楼,二楼是个大天台,阳光照着天台上孤零零的坛子。
“这是酒缸吗?可是酒缸不是很大吗?”我比了个大小,爷爷家里有四个酒缸,像宝贝似的藏在一间不住人的黑屋子里,每个酒缸大到足以淹死像我那样个头的小孩,我怕跌进去,通常离那远远的。
奶奶说不是,咧开一嘴破牙说:“这个是我们家的酱缸啦。”
奶奶家很节省,凡事能自己做的绝不到外面买,她几乎什么都会做,很有农村人的智慧。比如她有个大陶盆,有鸡的时候养鸡,没鸡就拿来腌咸菜,每年雨季家里都堆满腌咸菜的素材,那种蔬菜我说不上名,据说年轻时用来做雪菜,老了就变成扫帚枝。我奶奶告诉我的,我也不知道真假。
豆酱能有多贵呢?集市上的农人自制酱卖几块钱一袋,够吃好久了。但我奶奶偏要自己腌,我不知道她的方法算不算科学,有没有经过无菌处理。我小时候的肠胃很强悍,没什么大病,但奶奶十几年后是因为胃癌死的,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是中晚期了,抢救无效,也许和自制酱菜有那么一丝关联吧。
总之,那坛酱缸像模像样地在天台上晒,雨天的时候就在淋雨。
奶奶打开塑料膜,翻动了一下酱,还盛了一勺给我看,这酱的卖相真是不错啊,有红辣椒丝,大颗的黄豆,只不过这气味嘛,一言难尽,应该不会有人想买奶奶的酱吧。
自从酱成了之后,我们家顿顿离不开酱,做鱼也放,炖肉更要放了,什么菜都是一股酱味。我每天都在祈祷,如果酱缸破掉,我就可以不用吃奶奶做的酱肉了。但酱缸如果真的破了,我又该吃什么呢?
万幸的是,只住了一年,我就搬回了城里住,户口迁过去了,开始在城里上小学。
刚搬回城里,很多都不习惯。比如厕所,奶奶家是用一个大木桶装屎尿,然后搬去给菜施肥,现在看是挺环保,我也没有因为菜浇的自家的肥吃不下饭,在那一年的时间里,我完全地变成了一个农村里来的女孩,和奶奶很像。连方言的口音都是b宅的口音,在城里说b宅那边的话是要被嘲笑的,姐姐一直笑话我的口音,也因此我的方言说的很差,城里的和村里的口音像麻花一样拧在一起,怪里怪气。
回家第一天,我就学到一个骂人的方言。各位都见过大型青菜的梗吧,青绿色,横切看像一朵莲花,很好看,口感脆中带润。城里没人吃这个,都是直接扔了,奶奶却当它是个宝,炒一炒吃,我很爱吃青菜梗,甚至抢着吃,妈妈看到笑翻了,她说这个东西叫做“老妈子卷”(音译也是意译),没有人爱吃的。后来知道这是一个侮辱人的话,形容像我奶奶那样讨人嫌的大妈,也指没人要的东西。
妈妈和奶奶关系很不好,故有此言,我也没有为奶奶声张什么。我讨厌奶奶,她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扇过我巴掌的人,就因为一件很小的事,老师问我们要户口本去登记,我就直接将户口本拿给老师了,就因为这个事,她打了我两巴掌。而在这之前,我在幼儿园跌倒,膝盖擦伤,我爸都会大发脾气,找幼儿园老师理论,我还嫌爸爸多管闲事,我很羞愧。可是在奶奶家,没有人帮我伸张正义了,我一点都不喜欢呆在奶奶家,每天都想走。
十几年后,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上班工作家。一个午夜,我接到了爸爸的电话,奶奶去世了。
我们去参加她的葬礼,奶奶的嫡长孙捧着骨灰,有人拿遗照,为照片撑黑色的伞,有人在前面放炮。我穿着靛蓝色的丧服走在队伍的前面,后面传来一阵雪白的哭声,是姑姑他们。
我们从村子中间穿过。
走到爷爷接我回家的打谷场,以前那里通常晒满了金黄的稻谷,边上是一个红房子的学校,现在拆了,这里是一个工厂。村里的小孩都去城里上学了,再也不需要小学了,但是遍布藤蔓的水塔还在。
走到田野的小路,边上种着两陇辣椒,又有番茄,土豆玉米什么的,绿汪汪的。以前小路很窄,又有很多缺口的断层,因为经常跌倒,我不敢跑,慢慢地跟在爷爷身后走。
走到一个庙前,大年初一,我们给祖宗上完香后,通常会来这个庙里拜神,还拍了很多照片,那时,里面青烟缭绕,现在不是拜神的时候,庙里什么也没有,彩绘的神像面容衰败。

奶奶在一块空地上下葬了,鞭炮齐鸣,哭声震天,大家哭的死去活来,我却没什么感觉,甚至想赶紧逃回去工作。
葬礼完了之后,每个人都发了四五个红纸包的一块钱,妈妈说花掉或者放柜子深处就好。我没有划掉,几个红纸包一直放在柜子最底下,搬家了就带上,和我去新的地方。
可能我一直觉得奶奶没有去世,她生命力旺盛,样样都要自己干的人,怎么会轻易地生病去世呢?我也从来没有怀念过她,当年过得够糟了,我怎么还会怀念?再加上她打我的事,我一直都没法原谅她。
今天写着写着,突然想起来当年计生的事,奶奶打我会不会是被吓怕了?她怕我被抓走。这样一想,我又能理解她了。她不是个很聪明的人,不是电视剧里会宠坏你的奶奶,她也重男轻女,不喜欢儿媳生的女儿,但我相信她是个有良心的人。
奶奶死了之后,爷爷搬到老人院住,他并不想住,可是姑姑强迫他住在那里。他想回家,我们每次去都会劝他不要回去,夏热冬冷的房子,连空调都没有,冰箱也是坏的,用土灶烧火做饭,为什么要惦记?
我想原因大概是夏日的晚风和奶奶做的不算高明的小菜。诚然,白天很热,可到晚上,我们就齐齐地坐在门槛上吃饭,头上是天,脚下是地,稳重的踏实感,就好像自己是自己的主人,我归属于我自己。明天还有地里的菜要关心,有忙不完的活,马上要到初秋,又要腌酱菜了,酱缸的酱该翻动了。
sim上有个mod叫做“奶奶的料理”,我看到过有本书叫《奶奶总是自己做面包》,被叫做“奶奶”的祖辈总是有神秘的祖传食谱,可是没有人关心我们家的奶奶是怎么做酱的,她的酱缸是否还孤零零地呆在天台日晒雨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