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翻）《俊与瞬》——万城目学（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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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某个黄昏。
有个女生背向鸟居，一面用修长的腿轻点地面，一面无所事事地望着天空中的薄云。
女生的名字叫瞬。她在鸟居前一动不动已有很长一段时间，只是时不时地瞟一眼手表，确认约定时间是否准确。那个人到底想跟她说什么呢？女生想到这里，不禁脸色一沉，再次仰头看天，久违地开始畅想二人交往的未来。
“要是就这么跟他结婚的话，那可就好笑了。”
我在胡思乱想什么啊。女生苦笑了一下。她之所以会想到二人的将来，是因为两个人的名字有特殊的关联。
女生的名字写作“瞬”，读作シュン，男生的名字写作“俊”，同样也读作“シュン”。两个人叫同一个名就太麻烦了，于是女生擅自决定把男生叫做トシ。即便如此，要是真的结了婚，女生就要冠夫姓，那么两个人就都是“齐藤シュン”，这可未免太可笑了。
“有人喊出全名，结果夫妇二人同时回答，简直像搞笑短剧似的”。女生心头冒出了这番空想，但未来终究还很遥远。现在的瞬就连自己的未来都描绘不出来，前途一片迷茫。
她从心底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试镜的结果昨天中午就该出来了才对。可是她的手机却始终没有响起过铃声。是出了什么事吗？可女生并没有对方的联系方式，一度曾怀疑是否自己的手机坏了，甚至还怀疑会不会是手机公司的信号基站出了问题……疑神疑鬼的心态越发严重，最后直到天光大亮她才睡着。醒来以后，女生赶忙查看手机，但只看到了没有任何变化的屏幕。她这才终于想到。
“没选上。”
这种事不知重复了多少次。
下一次失败就是一切的终结了。
这次试镜选不上的话，她就要放弃表演道路了。没错，已经决定了。短期大学毕业后已经过了四年。进入剧团，推出剧团，再加入新剧团，再退出新剧团。生活虽然漂泊无定，可女生从未远离过表演。一边在录像出租店打工，一边推销剧团戏票，一方面想尽办法站上舞台，另一方面不断去参加各种电影、电视剧的试镜。然而，差不多快到极限了。每天过着看不到希望的生活，她累了。
她还没有把放弃表演的决定告诉俊。
不对彼此的目标多嘴是他们二人的潜规则。因此就算女生再怎么为卖不出话剧门票而苦恼，她都不会让俊出钱买下门票。因为她知道俊的经济条件一样非常拮据，她知道俊也有自己小说家的梦想。
但是，唯有一次，瞬对俊吐露过心声。俊说就在他自己几乎要放弃小说家之路的时候，瞬曾拜托他按照瞬所说的东西最后写一篇小说。
真是不可思议的话。瞬完全不记得自己做过这样的事。当俊说起这番故事的时候，
“笠木？哈？那是什么？”
瞬的记忆显然和俊的话对不上号。看上去他自顾自地把这件功劳算在了瞬的头上，又把瞬的否认视作在装傻。后来俊就没再提过这个事了。女生觉得有少许古怪，但不管怎样，俊能以小说家身份出道都是好事一桩。于是她也不再深究，就这样日子又一天天地过去了。
两个人的邂逅地点是车站前群租大楼一家叫“レコ一”的二手碟片店。两人当时都在那里打工。店铺换了店主后，新店主决定辞退兼职的人。二人离开了这家店，但并没有停止联络。等到女生短期大学毕业没多久，二人就正式开始交往。瞬一直非常支持俊的小说家之梦。所以俊的成功对瞬来说自然是一件大喜事。可同时她又有种俊要抛下她一个人往高处走的落寞感。瞬明知自己这是胡思乱想，但不知怎得就是感到没来由的有股焦躁情绪。
“唷，等久了吧？”
忽然身侧有人说话。瞬一脸惊讶地转头，发现原来是俊。
“怎么了？”
瞬摇摇头表示没什么，跺了跺脚驱散寒意。男生上周已经知道瞬去参加了电影的试镜。不过他还不知道这已经是最后一次试镜了。
“没选上。”
是吗？俊伸手捏住围巾的末端转圈，两圈、三圈。
“遗憾。”
男生低语道。
“我决定去就职。一切都结束了。这是最后一次，上周我已经退出了剧团。”
瞬不愿与俊对视，低垂双眼，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再挑战一次怎么样？”
俊停下转动围巾的手。
“诶！”
女生讶然失声，抬头狐疑地注视男生。
俊的脸色并不算很好。三个月前，他那本标题奇怪的出道作《乌鸦、死亡、乌鸦》终于出版面世，但似乎完全卖不动。因此他现在依然一边在便利店上夜班，一边创作第二部作品，脸色甚至比出道前更加不健康了，或许生活比出道前也更加辛苦了。
“此时此刻不是跟一年前的我一模一样吗？”
“诶？”
“啊，没什么。话说你应该不是真心想要放弃吧？瞬不是最爱表演了吗？”
那当然……女生话音刚落就慌忙改口说可是自己已经决定要放弃了。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男生再次握住垂下来的围巾末端划起圆圈。
“我想要你照我说的表演方法去参加下一次试镜。”
片刻间，二人不发一语，沉默对视。
“表演方法？是什么？”
瞬的眼神里满是疑惑。
“我还没想好。”
哈？女生不假思索地反问。忽然，她背后的鸟居柱子上发出“啪”的一声，原来是俊拍了一掌。
“我在想瞬不是每次都挑那些离自己很近的角色试镜吗？那样一来，表演起来确实很容易，但观众可不是瞬。对瞬来说相近的角色，对不是瞬的人来讲就无法理解了。演员是需要匹配角色，但并不一定要以演员本人为基准来挑选角色，我觉得门户应该再打开一点比较好。”
瞬不是个轻易服输的人，要是换做平时被人当面提出这番意见的话，她肯定会立刻表示否定。但此时提出意见的对象过于令她意外，瞬不由得怔怔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因为迄今为止，瞬所出演的任何话剧俊都没有看过第二遍。即便瞬主动寻求俊的观感，俊也只能说出类似“想不到你声音会那么大”这种小孩子般的想法。
“至今为止试镜的角色不都跟瞬很像吗？”
“那我又不可能去演色气或者酷酷的角色，那跟平时的自己差距实在太大了。”
“就是这个。你说的这些理由跟观众没关系啊，这就等于单纯是在演自己演起来最舒服的角色而已。下次就选择一个和瞬完全相反的角色吧。这么一来就不会太像自己了。”
俊的意见出人意料地尖锐，的确是一语击中要害。女生不由得双臂抱胸思索起来。确实，目前为止她所参选的角色全都和自己很像，换句话说，都是“容易演”的角色。那么，试镜失败的原因就只是自己魅力不够，原本真实的自己就挺无聊的，失败也就理所当然了。这么一来，不论经历多少次失败也不会有所长进。
“可是……这和鸟居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在重复上次的事罢了。明天这个时候，你再来一次这里，就站在这里。你看，那里不是鸟居的影子吗？那个顶点的部分，那个，笠木的影子触碰到的东西，你就按照那个东西来塑造表演方式吧。”
在说什么东西啊？瞬不禁有些恼火。
“没事，到时候就明白了。这不是个好兆头吗？”
男生挥舞着手中的围巾末端朝瞬拂来。瞬的脑袋朝后一仰，可鼻尖还是有种柔软纤维的触感。
“啊，肚子好饿。好久没吃了，去吃牛丼怎么样？”
男生大大咧咧地说完这句话就率先迈步朝前走去。
“等等，等一下啊。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女生跟在后头离开了鸟居。她发觉自己低落的情绪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第二天，瞬再次于黄昏时分来到鸟居前。
他到底在说什么东西啊？瞬心中虽有种种不满，不过出租录像店的排班在夜里，闲着也是闲着，她就漫不经心地走出家门。
天气晴朗，但风依旧刺骨。瞬站在鸟居柱子旁边，一边跺脚一边盯着地上那道长长的影子。俊曾说过一年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但瞬已不记得俊所说的细节了。而且俊还说是我建议他这么做的？瞬心下纳闷，忽然听到一阵扑棱翅膀的声音，一只乌鸦落在她的眼前，就站在石板路上的笠木影子里。乌鸦抖了抖尾巴，一蹦一跳，它的鸟喙叼着一个白色塑料袋。是从哪里叼来的垃圾吗？乌鸦的身体散发着漆黑油量的光芒，令人不快的漆黑身姿令瞬不敢直视。果然自己还是受不了乌鸦。就在瞬这么想的一瞬间，乌鸦突然扭过脑袋与她四目相交。
“咔！”
乌鸦叫了一声，随后就飞走了，塑料袋则留在了地上。简直和俊说的一模一样，真的有只乌鸦把塑料袋放在笠木的影子上。
“真是的，到底是谁啊？”
有个沙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瞬惊讶地转头去看，发现是个拄着拐杖的老人。老人口吐白气朝这边走来。当他走到塑料袋前，也就是笠木影子上的时候停下脚步，用拐杖戳了戳袋子。
“是你吗？”
“不、不是我。是乌鸦。”
瞬赶忙挥手否认。老人“哼”了一声，伸手捡起袋子，看也不看瞬就往神社内走去。
瞬注视着老人离去的背影，心想不能再在这个冷得要死的地方待下去了，就匆匆离开了鸟居。正在她往车站去的路上，有人打来了电话。
“怎么样？”
俊的语气莫名透着一股欣喜。
“什么怎么样。”
瞬就把刚才所发生的一切照实说了一遍。
“那么下次试镜的表演方法就把乌鸦、塑料袋和那个老爷爷采纳进去吧。”
“开玩笑，这些要怎么表演啊？”
“放心，没问题的。”
“什么就没问题啊。你别再乱扯了。”
瞬丝毫摸不着头脑，声音也逐渐粗暴了起来。
“抱歉，我现在要去跟芥川谈事情。”
说完，俊就挂断了电话。
强压心中烦躁，瞬还是去录像出租店打工了。打工结束后，瞬去便利店买了便当然后回家。回到公寓打开房门，她发现有人寄来了张明信片。
“啊。”
这是她很久以前报名的一次电视剧试镜。明信片背面写着由于摄影计划变动，所有相关步骤延期，现在重开试镜。这是寄给通过初次审查的参选者的明信片。瞬本以为自己落选，因此早把这次试镜的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钻进房间的被炉，一边暖脚一边仔细阅读明信片。
一周后，她来到了试镜会场。这次试镜考核内容除了之前寄来的剧本，还要进行五分钟的即兴表演。在等待对方叫到自己名字期间，瞬始终仰望着走廊的天花板，回想着俊之前发来的那条讯息。讯息只有三个词，“乌鸦、白色塑料袋、老爷爷”。
“瞬小姐。”
门打开了，有个手捧活页记事本的女性探出脑袋说道。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瞬在心中暗念，伸手握拳在胸前敲了敲，回应道：
“来了。”
房间里有张桌子，桌子对面坐着制作人和导演。瞬在二人面前自我介绍后就把之前拿到的剧本台词读了一遍。接下来是五分钟即兴表演，对方给出了题目。
“你很想从对方手里拿到某件东西，最后成功到手后却发现自己失败了。”
题目古怪得很具体。
瞬完全没想照着俊说的话去做的意思。但三分钟准备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请你开始表演吧。”
就在制作人出言提醒的时候，突然，宛如一发炮弹在耳畔爆炸似的，包含“乌鸦”“白色塑料袋”“老爷爷”这三种元素的表演在瞬的脑海里发芽了，并且一发不可收拾地展开了情节。
怎么回事？我怎么会想出这种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故事？路旁掉落了一只白色塑料袋。塑料袋里有某个秘密。碰巧经过的老人和乌鸦争夺着这只塑料袋。就在争执不下的时候，故事忽然揭晓原来乌鸦和老人都是神明幻化，老人决定把一年的香火钱交给乌鸦以换取袋子。拿到袋子后，就在老人打开袋子确认其中秘密的时候，忽然惨叫一声“啊”就倒地不起了……
“我演完了。”
瞬的脸上渗出了汗水，一面低下脑袋一面偷偷转动眼球去瞄坐在桌子对面那二人的表情。
年纪较大的制作人一脸难色，交叉双臂。年纪较轻的导演一面拿起手中的笔敲打桌子，一面窃笑。
“这可真是新奇。”
导演自语道，接着拿起笔指着瞬。
“我问你，你怎么会想出这种故事的？”
要怎么回答呢？瞬自己都不知道。但女生只迟疑了一小会儿便决定如实相告。这是瞬最后一次试镜，不能再重复以前的表演方式，重复的表演只会带来重复的结果，因此她决定尝试离自己最遥远的表演方式。
“那你以前一般会表演什么？”
“和男朋友吵架……演一个吵架后的悲伤女孩。”
瞬认为自己很擅长表演受到委屈后泪水夺眶而出的女孩。因此她每次都会创造类似的情景。实际上，在那个离奇的故事冒出来以前她就打算用类似的故事。
“你没有选择那样表演真是太好了。因为几乎所有人都是那么演的。”
导演止不住嘴角上扬，抄起手边一张纸不知在写什么东西。一旁的制作人似乎没什么兴趣，只是默然听着瞬和导演的对话，说了句：
“好了，谢谢你来试镜。”
制作人对瞬表示感谢后就把她送了出去。
制作人的反应很冷淡，这次应该也没戏了吧？瞬很快就感到了心灰意冷。因此后来制作人把所有参加试镜的人集中到一起发表结果，当瞬听到自己的名字的时候还以为别人叫错了。
当然，瞬没有选上主角。不过制作人说已经是女角色排第三位的重要角色了。
“请多多指教。”
制作人终于露出了笑容，接着就把第一话的剧本交到了瞬的手里。
自那以后，虽说依然是小角色，瞬渐渐得到了其他电视剧和电影的机会。可惜都是些没有姓名的配角，甚至台词时间连三秒钟都没有。不过后来她就接到了个不光有名有姓名，而且每一集都会出场的角色。即便是深夜剧，但也足以称得上是“出道作”。
在那之后又过了三个月，这部电视剧的最终回拍摄工作结束了，那位制作人在庆功宴上对她说：
“现在可以放心告诉你了。你当时能选上真的是个奇迹。真的可以说是悬之又悬。其实当时有好几位更有说服力的演员。只是我和导演的意见相左，最后不知怎么就把瞬给剩下了。当时我是勉强同意选你，不过现在我觉得当时的选择是正确的。你的表演虽说能感觉到刻意的成分，但你根据自身条件进行塑造的表演方法非常棒。只要有了塑造方法，就能演出新的东西来。当时试镜的时候才会表演出那么一个古怪的故事呢。所以你以后要不断挑战各种各样的角色。我也会支持你的。但千万可别骄傲，你的演技还差得远呢，不要忘了这一点。”
制作人提出忠告后又给了瞬下一个机会。
“肚子饿了就从包里把便当拿出来吃掉吧，新人OL。”
他说的是瞬下一部电视剧要演的角色。如果当时试镜的时候，瞬选择表演和恋人分手的话，那么就根本不可能拿到这个角色了。至今为止她一直自己是把最有信心的演技展示给他人看，但真实原因是自己除了那个以外没有任何其他的表演方式了。直到此刻，瞬才无比深刻地理解了这一点，同时也感受到了表演真正的自由。那是令人恐惧的自由，也是令人恐惧的有趣。
决定出道的时候，瞬用天底下最感激的话语向俊表示感谢。
“啊咧，我有说过那种话吗？我不记得自己给你发过那条讯息啊。”
不知为何，俊始终不愿承认他做过的事。他是写小说写昏头了吗？还是说他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不愿意被拉进表演这个浩大的世界？绝对是后者，没错。
自己的演技到底好不好？瞬其实一点都不清楚。总而言之，她只是忘我地投入进表演事业中。等到电视剧播完后，有一家很小的事务所向她抛来了橄榄枝。从此不管是事务所的工作还是她自己试镜拿到的工作，不管是有名字的角色还是没名字的龙套，瞬都会使出全力去演。
即使有了事务所，瞬的经济状况还是没有好转。她依旧在打工，但瞬心知这次机会失不再来，于是便抱着必死的心态表演。出道第三年，有部预算极少的独立电影向瞬发出主角邀约。除了提供餐饮，这部电影的片酬可以说寥寥无几，而且还要和工作人员一起跑到伊豆深山里拍一个月。等到这部电影无声无息上映的时候，瞬已经二十八岁了。
起初只有一家电影院在放这部电影。但上映不到短短十天，这部电影就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电影又上映了一周，然后又是一周，紧接着开始有地方连锁电影院放映这部电影。上映半年之后，有部要在黄金时间播放的电视剧给瞬发来了Offer。看来的确是细水长流、水滴石穿，瞬下定决心辞去了打工兼职。
后来瞬继续在表演道路上砥砺前行。第二年，她就成了深夜剧的主演，拍了两条广告。又过了一年，她在大河剧中当配角。
她不停出演着各种角色。出道八年后，在她三十三岁生日那一天，瞬终于被选为晨间剧的主角。在电视剧发布会上，面对众多记者，瞬开口第一句话就是：
“我曾一度想要放弃。真的跟做梦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