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不及防的分别
徐老三出门的时候,天麻黑,老伴在炕上眯着。
他忘了带手机,那个按键看不清楚,响起来又有点吓人的老人机,徐老三其实并不喜欢。儿子每次叮嘱他带在身上,他都是不情不愿。
村头的徐金牙去年冬天为了盖房子,砍了徐老三种的几棵杨树。徐老三前几天看见金牙从城里回来了,他准备去要那几棵杨树钱。快过年了,孙子回来,总要买点看得上眼的吃食。
冬天的傍晚很冷,今天没刮风,却比往常还冷。
瞅着好像要下雪,徐老三佝偻着腰,把脖子往领口缩了缩,两只手抄在袖子里,慢吞吞的往徐金牙家里去。
徐金牙看见晃着身子的老三,就知道他是为了那几棵杨树来的。去年家里小儿子盖房子,老三几年前种的杨树就在庄基地边上,他和老三商量给他三百块钱,全砍了。老三眨巴眨巴眼,抽了两口旱烟。
“成!”
金牙在城里给工地看大门,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小儿子盖房子,也把他的积蓄花的七七八八。可他知道,徐老三的钱,还是要给他的,要过年了,谁家过年还欠别人家钱呢,总得让别人过个好年吧。
“老三,喝两口暖和暖和再走。”金牙还了钱之后,从床头柜拿出一瓶没包装的酒。“工头那里偷的,可是好酒哩!”
徐老三年轻时好酒,后来因为这酒,身子便有些不行了,上了年龄酒喝的更少了,但还是馋这味儿。
快过年了,喝两口吧。他对自己说。
俩老头喝了几盅,脸都红红的。金牙酒力不行,歪在了炕上。
“你咋没住你那新房子,还在这土坯房里赖着。”
“那是给儿子的新房,娶媳妇呢!”
徐老三感到身上有点热,便辞了金牙,晃晃悠悠的往家走去。
下雪了,雪花在空中打着旋儿。徐老三微微仰着头,盯着轻盈飞舞的雪花,不禁有些出神。酒让他舒展了身子,不再那么寒冷。
已是戌时,村路上没有人影。老三哼起了秦腔,晃着胳膊,朝着那棵大榆树迈步而去。
可能是走的累了,也可能是酒劲儿上来了,徐老三靠着大榆树坐下。嘴里还在哼着,
“莫比老儿有歹样……”
他帽子歪了,伸长个脖子,使劲的探着头。像村里顽皮的孩子一样,伸出舌头去接那落下的雪花儿,他小时候也这么做过,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七十多年前了吧。
老三真的累了,靠着这棵比他年龄还大的榆钱树,稳稳当当,舒坦。老三不想离开它,他很久没有这么安稳了,大榆树好像长出了手臂,她抱着徐老三,宽阔的树干温暖而干燥。
徐老三慢慢地闭上眼睛,他好像回到了大雪纷飞的窑洞。快过年了,爹快回家了,娘坐在灶间拉着风箱,哐啷……哐啷……
“睡吧,睡咯,睡起来你爹就回来了,我们就过年了。”
翌日巳时,有人发现徐老三靠在村中间的大榆树下,身上落了一晚上的雪,须发皆白,全身已经僵硬。
陈宝安
六月下旬,天儿已经热的厉害,陈宝安听说乾陵有热闹看,便心心念念想去一趟。
可是天太热了,村里没有人愿意在这炎炎夏日里去看热闹,大家宁愿坐在屋子里看电视,大树下闲谝,或者傍晚的时候,在路上走走,就够了。
陈宝安心里闹得慌,他在老城区溜达的时候碰上了同道中人,便约上了时间。六月二十七日,他们五个老头老太太雇了一辆面包车,准备去乾陵看热闹。
那天陈宝安起了个大早,天蓝的让人不敢直视。老伴热了馒头,随便炒了两个菜,烧了绿豆稀饭。陈保安惦记今天的旅行,心不在焉的扒拉了几口饭。
“一把年纪了还惦记着玩,这大热天出门看什么热闹……”
陈宝安穿了白色的的确良衬衫,深蓝色裤子,脚上是女儿去年买给他的皮凉鞋。陈保安很喜欢,只有出门走亲戚时才穿上它。
早上八点刚过,路上已是蝉鸣一片,陈宝安这心比这知了叫的还急。面包车等了十分钟,三十分钟的车程到了乾陵。
所谓热闹就是旅游景区搞得演艺活动,大夏天的也没几个人,演员在台上没精打采的划水。台下有人打着伞溜达过来,又溜达过去。
老头老太太早上还能坚持一会儿,到中午时分。便都聚集在景区的大排档里,电风扇呼呼的吹着,人都蔫的跟地里的玉米叶子似的,全卷一块了。
面包车要回去,实在太热了,饭吃着都没胃口。老头老太太想着下午日头更盛,再待下去下午还得自己坐车回去,便也生了回家的念头。
可陈宝安坚持不回,节目单上写着下午有马戏,这是陈宝安 最期待的,他等着看猴子拉车,羊蹬花瓶,小狗识数……
陈宝安五六岁的时候,爷爷带他去看过一次。那得是,五十多年前了吧。他们走了很久很久,爷爷背着褡裢,里面放着宝安爱吃的鹿糕馍,饿了他们就在路边坐下吃几口,喝点凉白开,然后继续赶路。
那是他人生第一次看到马戏,小宝安的嘴一直半张着,他不知道平日里看到的羊能做到这些他都做不到的事情,还有那猴子,甚至跑过来和小宝安握手。那是神奇的一天,一直留在陈宝安的心里。
陈宝安这辈子到现在见过最神奇就是爷爷带他看过的马戏,他生性胆小,一辈子平平顺顺,就好玩一些,去哪里凑个热闹就能高兴很久。
下午天更热了,陈宝安也等到了期望已久的马戏,猴子拉车,小狗识数,只不过那猴子看起来有些蔫儿,兴许是热的。那人看着也无甚心情,但陈宝安依然兴致勃勃,他在大日头下流着汗看完了节目表演,便意犹未尽的准备回家。
陈宝安和女儿来过乾县,大致知道车站的方向,可是这时候天热,知了都失了气力,陈宝安走了一会儿便迷失了方向。
他转到了村里,这村的布局和自己村一样。陈宝安走的口渴,想讨口水喝,可是家家大门紧闭。没办法,他只得在村口那棵柿子树下歇了一会儿,看着日头渐渐西斜,就继续往前走。
不过是邻县,能远到哪里去,大不了慢慢走回去。陈宝安这样想着,走到了大渠上。
夏季灌溉的大渠,足足有两人宽。
太阳金灿灿的照着,陈宝安觉得自己眼晕。渠边上是藤曼缠绕的野草,走起来有点划脚面,陈宝安走的不平稳,腿脚胡乱的甩着。大渠里还有一些积水,太阳光照进去,反射到陈宝安的眼睛,他重心不稳,一头栽进去,天昏地暗。
那天晚上下了今年入夏以来最大的一场暴雨,天地都被冲刷殆尽。暑气也降了几分,大渠里蓄了水,刚刚出苗的玉米,久旱逢甘霖,个个都舒展了。
陈宝安三天都没回家,老伴第二天给闺女打了电话,等赶回来时也是第三天了。亲戚朋友家都寻遍了,依然毫无踪迹。
陈宝安是失踪第五天被安阳村一个老头发现的。人已经泡肿胀,凉鞋失了一只,的确良衬衫被撑破。终年,六十有五。
很多时候,我们都以为自己会终老在自家的炕上。普普通通活了一辈子,不会生大病,不会遭大灾。念想有那么一两个,可也就在心里头放着。有那么点小爱好,好听曲儿,好喝两盅,侍弄个花草,养几只猫猫狗狗,坐在人群中吹吹牛。岁月漫长,似乎看不到尽头。
谁又能想到,人生尽头会在一棵树下,一道渠里,一座荒屋,一方土窑……这命运之手,到头来发现从不是在自己手中。说断,不分时间场合,就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