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话 || 盗眼
入夜,清晰的长方体,雨声将房间切割成银灰色的边界。白昼里,这里的气味和色彩往往是难辨的,腐败的绿植固定住停止光合作用时刻的姿态,干裂的甲虫躯壳流泻出红棕的骨髓,倒扣的灯罩里层叠堆积着飞蛾和蚊蚁,它们频繁地在地面映射出尸体各异的姿态,直到把那两方砖块也晕染上淡淡的阴影。浅开一个缝隙的窗沿旁,他推断,应该存在着一只六脚或八脚的蜘蛛,或许是哪个家族叛逆的产物。他曾经在冲洗的间隙目睹过一团黑影切割和储存另一团黑影的场景,等到他倾着身子扶着窗棂想瞧瞧,除了墙面上几个分明的墨点和夹缝里团积的柳絮,连断裂的灰白蛛丝也没有。总之,白昼里,自然的触手缓慢且无情地缠绕、包裹和刷新着整个房间,他总是感觉自己不是从那一扇开关时嘎吱作响的铁门来到此处,而是穿过对向纱窗的孔洞,随着深邃、血腥而清凉的风,慢慢降落在这条轰隆又无声的轨道上。总之,他今天自从进门后,困意就沉沉从脑后袭来。
脚底早已发过一轮汗液,他仿佛踩在初春泥泞的早稻田里,这是他从那个遥远的山间小镇带过来的妙方,那里的人对自己身体都有着无与伦比的精确判断,而发汗,则是其中最朴素和精髓的药根。幸运的是,他很小就学会了发汗的技巧,并在之后的时岁里不断精进,他已经可以控制热津移动的方向了,这种方法也许类比于古武术中的“气沉丹田”,或者,他只是厌恶了在公开场合一次次大汗淋漓后的尴尬和无言。总之,他今天自从进门后,就瘫软在竹条卯砌的靠椅上,中空的结构为飞絮和灰尘提供了沉积的通道,他开始无源的幻想,昆虫们结队拖着行将就木的身体来到此处,也许它们的内翅已经崩裂出黏稠的组织液,也许腹部被凿出洞后它们的排泄系统已经失效,也许还来不及为自己捧上一抔土,它们就栽倒在远征的队伍里,并将身体奉献给同伴们作为养料,也许,多年后这里会开垦出暴裂的石油。他意识到自己正坐在一座墓园上,也正坐在一块宝藏上。瞟瞟眼,他看见柜台上由聚乙烯、橡胶和石油制造的模型、包装和相框,心底升起嫌恶。凌空交织的黑白数据线构成了现代的花墙,牢牢将他网在中央,鼠标的尖端常常戳刺他的脸庞,鲜血涟涟,他至今也没搞懂这是属于谁的游戏。总之,他模糊感受到生活就止步于此,伴随着脑垂体喷射出迷幻的水雾,他认为停下来倒也不是一件坏事。
夜前,木板在惯有的敲击声中逐渐失真,哆咪嗦嗦啦,哆喏嗦嗦咪发嘻,这是他一天中最恣意的时刻。闭着眼将鞋投出抛物线,又将枕头带着二维的旋转掷出,他只为触碰到饮水机旁那一块小小的方形,这是一次既定目标的打击,也是他唯一能自身决定的契机。在扔出最后一件包裹着眼镜的衣服后,白炽灯的电流终于被切断,镜片里的晶体四射分裂的结构,倒立的水桶内扬起一股偃旗息鼓的气泡,他的白目在明暗交替里缓慢地散瞳。等到缓过神来,他浑身赤裸地侧憩着,左边紧凸的乳头轻轻刮蹭着凉意盎然的被席,腰部凹显的弧度投影出晦涩的山脉,而下部的XX,已经在不经意间窜上他的肚脐眼。他用手指轻轻缠绕着这些弯曲的黑色线条,发根的不规律起伏带来链条的磁电反应,腿部的肌肉因此持续痉挛着,他倏然才反应过来,他是房间里唯一的导电体了。在清醒的间隙,他期待着一场雷电的考验,又在等待中,缓缓没入温暖的羊水里。他从来不将这看作一次决绝的溺亡。
入夜,规则的理论和折角,雨水浸润上世纪扭曲的白骨,沼泽的气息在房间内腾起,白雾如幽魂般攀上龟裂的玻璃。叮咬,一次、两针,表皮修建不规则的隆起,其下隐藏着阴霾和病毒的胚胎。由于雨中散漫的乐章,他又一次幸运地处在了似醒非醒的鬼寐阶段,脚底的汗液津津地奔腾而出,冲刷出指间愈发深入的沟壑。他意识到,他和上帝在一同发汗,这种大胆的判断让他的心室剧烈地震颤起来。在低频的吟唱、高昂的鼓点和嘈杂的背景音里,他注视着背对悬崖跪立的自己,脊椎扬起一股薄荷醇的清凉。他分明感触到一股力量,或许是灵异且超自然的,在脊背弓起的甬道里游弋,留下仿佛刮痧后的杂乱指痕,毛孔里因此蓄满了粼粼的血红蛋白。他不太敢移动了,连最简单的翻身也不敢做,对于这类能在黑暗里找准方向的力量,他自愿放弃所有勇气和权力。他只是紧紧闭着眼睛,呼出的热气在棉絮上反弹又钻入他的鼻尖,二氧化碳的闷臭味让他的心脏跳得更快,咚、咚、咚。一只蝽象在纱窗外徘徊着,硬翅的边缘始终磨擦着密封的线条,可是,房间内并没有值得它寻找的东西,甚至连最简单的光亮也没有。
这个身体僵直的过程他持续了很久,缩放看仿佛一只粘板上的老鼠,等待猎物、等待死亡、等待结果。他问自己在等待什么呢,等待自己被蚕食、被肢解,还是只是缓慢地闭气缺氧?他回想起从出生到幼年,再到如今,恐惧始终牢牢控制住他,哦!夜晚,夜晚总是最适合怀念的时段,乡间小路疾驶车辆晃荡的前灯透过简易的窗帘,在他的房顶上方投下各种的几何体,尖锐的三角形、斜线交织的长方形和拉升的圆形,可能是过剩的精力,可能是屋内的甲醛还未散发完全,也可能是关节延伸出骨质带来的酸痛,他望着这些无法解释的光学现象,长久地难以入眠。这时的他是莽撞、原始、热血的,因此他跃下床沿,在光滑的木质地板上勇敢地四肢着地,打蜡的门条蹭得他膝盖生疼,但他仍移动着,像一条刚刚产下的蜈蚣,蜷缩着打滚,弯曲地行进。他路过巨人般守卫的立柜,路过积灰的沙发底部,路过宁静的餐桌,其上的花纹桌垫,如果他没有看错,应该栖息着一只金龟子,他仿佛已经听到规律的鼾声了。虽然他早已有着确切的目的地,但是路程中的一切让他明白,黑,从来都只是夜的注脚,薄暮借由月的名号降临在此地,各处都沾染上银灰的印记,无言的献祭,他眼里差点就要蹦出泪水了。不!
水桶内又一声沉闷的爆响,上蹿的气流把他从记忆的分界线旁推开,他清楚地意识到,一个循环与轮回。应急灯的莹莹蓝光仍闪灼着,墙面上倒映出波浪翻涌的模样,强烈的困意侵扰着他的睡眠,巧妙的翻身,他面对着模糊交错的光晕,仿佛从一片湖泊到达海洋。一只猫,后腿的腱子肉急速抖动着,出现在投影仪中,四只修长的脚垫在墙面上,脖颈处穿戴上绝对规则的等边三角形。虽然仍未睁开眼睛,但他由着这光束的引导,切换眼睑,仿佛能看到一场演出,这时他并不认为这是可怖的,因为只有回忆才隐藏着后知后觉的惊悚。父亲,平面的脸庞,树一般挺立在另一个房间里,也许这正是生育他的房间。黑色,沉默的黑色,话语不重要,指令不重要,重要的是色彩。一次未经申报的闯入,一阵急促忙乱后的无言,一件雕像镶嵌在两个房间的中线上,借着灰尘微粒的剖面,银灰色重重降落在他的腹沟里,差不多已经要到燃烧的地步了。额头上已经泛起轻微的潮红,体温计在抽屉里缓慢地升温,他应该返程了。于是从餐桌到沙发,倒行让他体验到了生命的流溯,他甚至不用扭过头去辨别石质和木质色彩的差别。到达立柜时,他期望了言语的修缮,这是“守卫般伟大”。何来此说,他歪过头细细问自己,嘴角的涎水滑索般垂落,轻轻点在门缝里,他终于愿意回忆起,绿油油的水草冒出头的浅池旁僭越的亲吻。池塘淹死过人,这是传言,池塘吃过人,这是谣言。舌头碰牙齿,这是真相,指头牵指头,这是真实,至少在理解第二性征和生殖隔离的含义之前,他是这么认为的。可偏偏,又是那个遥远的山间小镇,承受不住这样的风暴,于是,幻灯片般切换的场景迅速滑过,蜡烛、烟灰和诘难接踵而至,他只是轻轻咬着从裤腿扒下来的苍耳,齿间泛起酥麻的苦涩,而立柜呢?它默默承接住了苦涩后的尴尬和紧贴绒毛的拥抱。想到这里时,回忆已经延伸了太多,他开始了不能自己的啜泣,在远离电线和机械的床底,有什么在静静地安眠。
墙面上的猫影不知变换了多少形态,现在估摸着是累了,只是上颚仍痴痴地抬着,漾出叫春的嘶哑。他的后背快速荡上一层惊悸的瘙痒,床沿嵌入木板的铁钉因为几次不规律的翻身发出铮铮的响声。之后,他终于长长舒了口气,肌肉松弛在贴合的曲线里,sömnig号潜艇正式竣工下沉,他窜入翻腾的水流,甩掉潮湿,失重升上天空。叮、叮、叮,房间向内折叠坍塌,物件些都涌向那根铁钉,像一把把锤子,塑造着神秘,锤炼着坚硬。接下来,接下来,是最骇人的场景——跷跷板通体挂着蒸汽,在凌晨的雾霭里显身,两名女子,犹如在失乐园般放荡不羁跨坐其上,她们的腹部剧烈地凸起,撑出巨大的椭圆体,其表面黑斑遍布、毛孔消亡、血管形变。显然,一名女子生长着晚期的子宫肌瘤,而另一名,孕育着生命,她的肚脐眼挤出幽光的钻石。他清楚地看到,那是他的眼睛。一阵尖厉的惊啸......
莫名多出的几条血丝如绵延的山峦等高线紧紧箍住球体,他的泪腺早就枯竭了,只留下干巴的液斑糊在眼角,他只能翻出还未开封的药水,匆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