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译】本雅明论卡夫卡
本文摘自 David S. Ferris 的《剑桥本雅明导读》( The Cambridge Introduction to Walter Benjamin)一书(p.102-104),是对本雅明1934年的文章《弗兰茨·卡夫卡:逝世十周年纪念》( “Franz Kafka. On the Tenth Anniversary of His Death” )的解读。
“Franz Kafka. On the Tenth Anniversary of His Death”(1934)
要公正地评价卡夫卡人物的纯洁和奇异的美,我们决不能忽视一件事:它是一种失败的美与纯洁(the beauty and purity of a failure)。
布莱希特是“作为生产者的作者”的一个正面例子,而卡夫卡则不然,即使如本雅明所言,他们都围绕姿势的使用来创造自己的艺术。在卡夫卡那里,姿势并没有导致布莱希特所寻求的澄清(clarification)。相反,在卡夫卡的世界里,本雅明观察到,事件(events)变成了意义仍然不确定的姿势。本雅明解释道:"卡夫卡的整部作品构成了一套姿势代码,这些姿势对作者来说从一开始就没有明确的象征意义;相反,作者试图在不断变化的语境和实验性的分组中从这些姿势中获得意义"(SW 2, 801)。本雅明对卡夫卡的兴趣集中在呈现这些语境和分组的故事讲述(storytelling)之上。因此,卡夫卡的叙事是作为姿势的结果而展开的,这些姿势的意义在它们发生时并没有被定义。
尽管缺乏定义,但对本雅明来说,这种姿态仍然具有事件的所有品质--以至于他坚持将卡夫卡的姿势视为 "决定性的东西,事件的中心"(SW 2, 802)。对本雅明来说,决定性的东西是一个事件,它不仅对作者来说缺乏明确的象征意义,而且,它的意义对经历它们的主要人物来说也是不可得的。
本雅明指出,这种穿透姿势之意义的失败既是卡夫卡写作的一个意图,也是卡夫卡在其小说中最不能理解的东西的反映。本雅明写道:"卡夫卡只能以姿势(gestus)的形式理解事物,而他不理解的姿势构成了寓言(parables)中的阴暗部分"(SW 2, 808)。本雅明认为,这种姿态的使用产生了一种叙事艺术,"重新获得了它在谢赫拉扎德(Scheherazade)口中的意义:推迟未来"(SW 2, 807)。因此,卡夫卡的叙事被悬置在一个被剥夺了象征意义的事件和一个无法承诺以另一种意义取代它的未来之间。那么剩下的就是现在(the present),也就是本雅明在《单行道》之后的作品中突出强调的现实性(actuality)。但是,在卡夫卡的例子中,本雅明现在探讨了这是如何作为一种遗忘的影响(effect)出现的。
本雅明在谈到这一遗忘时首先指出,卡夫卡 "不认为他所处的时代比时间的开端有什么进步"。他接着补充说,卡夫卡的 "小说设定在一个沼泽世界中......创造物出现在巴霍芬(Bachofen)称为hetaeric[1]时代(hetaeric stage)的时期。它现在被遗忘这一事实并不意味着它没有延伸到现在。恰恰相反:由于这种遗忘,它是真实存在的"(SW 2, 808-09)。[7] 巴霍芬将hetaeric时代定义为人类发展的一个阶段,它排除了任何亲子关系的证明;然而,在卡夫卡写作的这个方面,本雅明感兴趣的是,这个hetaeric时代比神话时代还要古老。在这篇文章的前面,本雅明指出 "神话的世界比卡夫卡的世界要年轻得多,卡夫卡的世界已经被神话所承诺东西的救赎。但如果我们能确定一件事,那就是。卡夫卡并没有屈从于它的诱惑"(SW 2, 799)。因此,卡夫卡的写作成为当代世界的象征,其现代性无法抵御神话提供的诱人的承诺。对本雅明来说,卡夫卡的成就是把那些导致神话作为一种救赎形式而兴起的力量(来自巴霍芬的hetaeric时代)带到了人们面前。然而,本雅明观察到,卡夫卡既不能认识到这些力量,也不能在它们的影响中找到自己的方法。事实上,只有在卡夫卡死后出版的笔记中才有对这些力量的任何形式的承认。本雅明写道,
只有这些能提供一些线索,说明主导卡夫卡创作的史前力量,可以肯定的是,这些力量也可以合理地被视为属于我们的世界。谁能说出他们以什么名义出现在卡夫卡本人面前?唯有这一点是肯定的:他不了解它们,也没能在它们中间找到自己的方向。(SW2,807)
本雅明笔下的卡夫卡并没有屈从于神话的诱惑,也没有认识到导致神话出现的力量。在这方面,本雅明声称,卡夫卡与他自己的小说的关系堪比一种只有现代技术才能提供的体验。他写道:"实验证明,一个人不会在屏幕上认出自己的步态,也不会在留声机中认出自己的声音。在这种实验中的主体的处境就是卡夫卡的处境"(SW 2, 814)。技术不仅为本雅明提供了将卡夫卡的处境解释为异化(alienation)经验的手段,而且也标志着本雅明和卡夫卡之间的差异--在这个意义上, 技术允许人们认识到卡夫卡的写作和本雅明所处世界的现实中的危机所在。
本雅明在描述被遗忘的东西的特征时,提出了这里的危机所在。他写道:"它从来不是个体的东西。一切被遗忘的东西都与史前世界被遗忘的东西混合在一起,形成无数的、不确定的、不断变化的化合物,产生源源不断的新的、奇怪的产品"(SW 2, 809-10)。在一封写于1938年6月的信中——这封信仍然反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重大影响——本雅明绝对明确地指出了这一危机在现代技术世界中的含义:
我的意思是说,这种现实(现代战争技术)几乎还不能被个人体验,而卡夫卡的世界,经常如此宁静、如此密布天使,是他的时代——一个准备大规模地消灭这个星球上的居民的时代——的确切补充。与卡夫卡作为私人个体的体验相对应的体验,很可能会在大众即将被消灭的时候首先为大众所接受。 (C,564)
卡夫卡的作品所表达的是一个个体如此疏离的世界,以至于个体不再是体验世界的充分手段。世界的经验于是变成了现代技术所生产的大众的经验。然而,这种经验只产生于毁灭的前景(prospect of annihilation)。这是卡夫卡看不到的结果,也是需要对当代经验做出不同批判性回应的前景,这种回应不仅拒绝任何神话或美学承诺,而且拒绝承认这种经验可以被个体地吸收。本雅明试图在他的革命批评中产生这样的回应,但正如他在 1930 年代最后几年的思想发展最清楚地揭示的那样,这种批评不仅仅是马克思主义派生的辩证唯物主义(尽管它仍然深受这种方法的影响)。
【建议进一步阅读】
Werner Hamacher. “The Gesture in the Name: On Benjamin and Kafka.” In Hamacher, Premises: Essays on Philosophy from Kant to Celan.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6. 294–336.
Hans Mayer. “Walter Benjamin and Franz Kafka: Report on a Constellation.” In On Walter Benjamin: Critical Essays and Recollections. Ed. Gary Smith. Cambridge, MA: MIT Press, 1988. 185–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