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城
当日影爬上对面楼顶的时候,应该是五点一刻。
林小龙眨了眨爬满血丝的眼睛,伸了个懒腰,往窗外一瞥,恰好有一只鸟的剪影一闪而过,他想,应该是一只燕子。
他把视线挪回电脑,随意地在播放着的视频上点了一下,画面恰好暂停在男主张嘴辩驳的那一帧,林小龙把椅子挪开,打开冰箱,拿了一罐可乐,咕咚咕咚猛灌一气,随后龇牙咧嘴,牙缝直冒凉气,满足地打了一连串饱嗝。都说一罐三块钱的可乐,第一口就值两块五,这一说法他是认可的。
时间:2022年7月24日,他又一次见证了早晨的第一缕阳光。他那一脸淡漠的神情,在那顶乱蓬蓬的鸡窝头的衬托下显得艺术感十足。他趿拉着拖鞋走近窗子,哗啦一下,让厚重的灰布窗帘将外面的阳光隔绝。
是的,他不喜欢阳光。他认为只有黑暗才能带来灵感,尤其是带有星星的夜晚,是他最爱的。
疫情至今已有两年半,这座城市曾一度陷入停滞。本来就死宅的林小龙,如今走出家门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某外卖平台成了他饮食的唯一途径。他现在是一名自由工作者,工作内容主要是剧本创作,没房、没车、没女朋友,典型的三无人员,远在老家的父母曾数次想将他召回,可他就是执拗的一拖再拖。
他的婚姻问题成了他老娘的一块心病,她曾多次拖人给林小龙介绍姑娘认识,但林小龙往往都是加了对方微信,聊两天便没了下文,昨天晚上老娘急了,大晚上11点给他发视频邀请,接通便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一通:“他妈的小兔崽子,你一天天的在瞎忙活什么呢?让你处个对象就这么难是吧?你看你隔壁王婶儿家的小建,比你小好几岁吧,人家二胎都有了,不争气的东西!”说完看了一眼手机屏幕里吊儿郎当的儿子,继续骂道:“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这副尊荣,你那头发是要当鸟窝吗?”林小龙在屏幕里嬉皮笑脸:“老娘欸,你懂什么,这叫艺术气质,哈哈,好了妈,我知道了,我尽量。”说完便要挂断,可他老娘还是不依不饶,最后说道:“你老大不小了,考虑考虑结婚的事,也让我们省点心,实在不行,找个带孩子的也行啊……”林小龙瞬间无语,苦着脸道:“妈,你儿子有那么差劲吗?好啦,我知道啦。”说完挂断视频,他靠在椅背上,望着眼前的电脑发呆:“也许,我的坚持是错的?”
那年夏天,林小龙背着一个帆布包来到这座城市,他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晚是在一个桥洞下度过的,胸前抱着背包,靠着粗大的水泥桥墩,就这么睡着了。次日清晨,他是被头顶一阵巨大的隆隆声吵醒的,他睁开眼,一脸迷茫,后来才知道,那玩意儿叫地铁。
既来之则安之,当前最重要的事,当然是尽快找一个栖身之所。他伸了个懒腰,扭扭僵硬的脖子,便站起身来。掏出手机看了一眼,6点30分,于是他走上了一条还算宽敞的路。也许是因为时间尚早,路上行人极少,偶尔遇见一两个,他也始终没有上前搭话,只是一味地顺着路走。
大约走了二十分钟以后,他见路上的人越来越多,便心下一喜,他知道这是条正确的路,果然,前面出现了一个小村落。
这是一个城中村,他看了眼村口络绎不绝的人群,猜想也许它并不破败,应该是一个理想的落脚点。他走进村子,与越来越多的人融为一体,若不是他略显迷茫的眼神,没有人会怀疑他是一个久居于此的人。
林小龙与每一个人擦肩而过,沿着那条贯穿南北的街道一直走,拐了个弯,又拐了个弯,便看见一家包子铺,店家是一个年轻人,身形黝黑胖硕,正在熟练地倒腾那座摞了一人高的小蒸笼,而旁边正忙着片豆腐脑的短发妇人,应该是黑胖青年的妻子。林小龙停住脚步,找了个位置坐下,唤道:
“老板,一屉包子,一碗豆腐脑,白的,不加卤。”
黑胖青年略微抬头,好像只是确认了下声音的方位,便答道:“好嘞,稍等。”然后又专心摆弄起那一摞小蒸笼。
是豆腐脑先被端上来的,惨白惨白的一碗,没有任何佐料点缀,当然,这是林小龙特意要求的,然后端上来的是一屉热气腾腾的包子,他数了一下,10个,不多不少。林小龙随意掰开一双筷子,又从旁边的餐具盒里拿起一个塑料勺,便埋头猛吃起来,一个包子,两勺豆腐脑,不足五分钟,便将面前的一切吃的一干二净,这是他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一顿饭,小笼包、豆腐脑。
他当然没有忘记那件最重要的事,其实,从他迈进这个村子那一刻起,他便发现了墙上贴的满满当当的房屋招租广告,这让他心安了不少,心想:在这里找一个住处,似乎并不难。
吃完饭付了钱,他便起身离开,又转了一个弯,林小龙停在了一栋三层楼的下面,楼身通体贴着淡黄色瓷砖,从颜色上看,似乎经受了多年的风雨侵蚀,抬眼,斜上方挂着一个红色的牌子,上书“房屋出租”四个加粗大字,下面是两个手机号码。他拿出手机,拨通了第一串数字,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人,一口浓重的东北味儿,让他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了宋丹丹老师的面容,“下蛋公鸡,公鸡中的战斗机”的经典画面让他不禁会心一笑,电话里的声音让他在楼下等,说她马上出来。
约摸一分钟后,便从楼的偏门出来一个女人,“帅哥,这里!”算是打了招呼。那个女人说正好三楼现在有一个空房间,问他要不上去看看。林小龙自然说“好”,便跟了上去,女人边上楼梯,边给他介绍,说这是本地村民的自建房,她是二房东,如果看着房子满意,价格好商量……
房子不大,一张单人床,一个卫生间,可淋浴,没有厨房,不过对于林小龙来说,有没有厨房无所谓,短期内,能吃泡面即可,大不了以后添置套锅具,简单煮煮粥。
女人报价850一个月,押一付一,林小龙看着房子还算满意,便道:“姐,800吧,800我就租了,你看行不?”女人略沉思,说:“好吧,看小伙子你也是爽快人,你把行李搬过来吧,咱签个合同。”林小龙嘿嘿一笑,一晃背包,“行李都在这呢”。就这样,他算是有了住处,至少今天晚上不用睡桥洞了。
林小龙找到工作,是两周之后的事了。
他毕业于南方一所二本大学的中文系,文笔还不错,所以想从文字相关的编辑岗位入手。经过一周多的投简历、面试,终于有一家小型传媒公司向他递出了橄榄枝,文字编辑,月薪三千八,双方一拍即合。
公司规模不大,加上老板老板娘一共十个人,可以说是一个小型工作室,公司与一家比较有名的出版社有固定合作,由于老板有一定人脉关系,所以揽了一些出版社外包出来的活儿,勉强支撑公司的运作。
在这家公司,林小龙结识了两个好朋友:文非非、老K。由于三人都喜欢文学,整天在一起喝酒打屁,形影不离,所以很快成为铁哥们儿。三人中午吃饭时好讲荤段子,完全不避讳公司仅有的两位女士,于是人送外号“华传三贱客”。
文非非是最先进入公司的人,可以说是公司的元老。他曾在一次聚会中讲起他来这家公司的原因。他大学是文学社社长,平时喜欢写诗,写小说,他的文章是学校校报的常客,因此自恃才华甚高,颇有一些傲气。毕业之后,怀揣对文化行业的美好憧憬来到B市。
“华传”是他面试的第一家公司,他说,面试那天,当他推开门发现是一间拥挤的住宅楼的时候,有些心灰意冷,但再一转身,便被书架上摆满的各式图书给震撼住了,经理(也就是公司老板)向他介绍,这些都是他们参与制作的书,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书摆在这里。
面试中,两人相谈甚欢,从文学聊到出版,从旅行聊到姑娘,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就这样,文非非留了下来,按他说的,他选择留下来,并不是因为经理的高谈阔论,他是看在那一墙书的面子上。
他负责书稿的策划和编写,大学四年的笔耕不辍,给了他足够的信心,他坚信这是他喜欢的工作,也是他擅长的工作,每天看着一个个文字从指尖诞生,他感觉非常有成就感。就这样,他一干就是四年,他确实参与了多本书的制作,但却没有任何署名,他了解公司的性质,私人工作室,他算不上作者,充其量可以称为写手,这一点他一直耿耿于怀,因为作为一个“文人”,他渴望自己的名字以“铅字”的形式出现在图书封面上,但他知道,至少目前来看这个愿望并不好实现。后来,他还是看在那大几千工资的面子上,一忍再忍。
直到两年前发生了一件事,他才恨恨地离开了公司,并大骂经理是个虚伪的小人。
事情是这样的,在一次朋友介绍的商业活动上,经理接了一个活儿,要为一个似乎很有名的“气功大师”写一本传记。简单沟通过后,他让文非非负责接洽此事。文非非通过对方的秘书与这位“气功大师”约好见面时间和地点,但经过一下午的深入交流,他发现这位大师竟是一个十足的江湖骗子,打着治病、卖课程、卖药酒的名义骗取钱财。
采访完“气功大师”后,文非非便将情况告诉了经理,说这个活儿咱们不能接,否则就是为虎作伥。可经理却不同意,说这就是我们的工作,我们已经收了人家的定金,不能半途而废,必须把这本书出版出来,还要让客户满意。
文非非急了,说我们是搞文化行业的,文人应有的气节咱们不能丢,凡事有所为有所不为,给这样一个江湖骗子出书,是对文人的侮辱。文非非说完这段话,经理便拍桌子道:“谁说我是文人了?我他妈是商人!在我这最重要的就是出书、赚钱,其他一切都是扯淡!”仅这一句话,便让文非非没有了继续争辩下去的欲望。
文非非沉默了,他一句话没说,出了经理办公室便打包自己的东西,搬着纸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公司,老K和林小龙懵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追出去一番询问才知道事情的原委。老K和林小龙劝他不要冲动,可无论怎么劝,文非非就是铁了心离开。从此,公司便只剩下老K和林小龙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俩感觉生活似乎少了很多乐趣。
再说老K,老K是一个东北人,老家在齐市某县城,老K身体不是很好,干瘦干瘦的,仿佛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倒,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丝东北壮汉的样子。由于公司做的是外包工作,经常要满足甲方的无理要求,所以加班是常态。
正赶上那段时间公司要给一个刚刚去世的某石油系统的领导出一本传记,以表彰他对公司及行业的突出贡献,所以一连一个月的昼夜颠倒,老K的身体有点吃不消了。起初他还在咬牙坚持,按他的话说“这毕竟是工作,搞砸了也丢自己的脸不是?”但一次半夜胃痛,彻底将他击垮了,医院诊断“胃穿孔”,他在医院整整修养了半个月。
老K为人幽默,跟林小龙他们一块出去,喝大了后总是吹嘘自己祖上是皇族后裔,还说有族谱为证。林小龙和文非非也乐得配合他,尊称他为“大阿(四声)哥”。后来说起他爷爷,老爷子吹嘘曾经富甲一方,而发家史,竟是倒卖铁矿石,林小龙每次都会嘲笑他,说:“堂堂皇族后裔,怎么干此等勾当!”而老K总是大着舌头说:“还不是为了几两碎银?”
在住了半个月的院后,老K开始对熬夜加班产生了异常的抵触,后来他感觉越来越没意思,在过年前领了微薄的年终奖后,也卷铺盖走人了。他离开了B市,回了东北老家,后来与林小龙和文非非联系渐疏,慢慢地便彻底没有了联系。毕竟已不在同一个城市,时间和距离会消磨一切。
文非非后来去了一家网络文学原创公司做编辑,他负责作者签约,每天的工作就是督促并指导作者更新文章,干得风生水起,那是他喜欢和熟悉的领域,做自己喜欢的事,终究是幸福的。
都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林小龙在一年后,也离开了“华传”,经理特意请客送别,几杯酒下肚,说走了后一定要保持联系,如果以后路走的不顺,就再回来,“华传”永远欢迎你。林小龙满眼感激,拿起桌上的半瓶啤酒一饮而尽,嘴上说“感谢经理这几年的照顾,我不太会说话,一切都在酒里”,而内心想的却是“去他妈的再回来,老子以后一定顺风顺水”。
离开公司后,林小龙在朋友的介绍下,接了一个网剧剧本写作工作,每天不分黑夜白昼埋头码字,生活无比充实,不需要按时打卡上班,他也乐得自在,时间一长,便习惯了这种生活。网剧是一部都市情景喜剧,叫《尼玛的奇葩同事们》,历时半年制作完成,在某视频平台独家播放,反响不错,点击超百万。尤其是在看到片头显示“编剧:林小龙”几个字时,他感到无比荣耀,认为那一些个日日夜夜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也正是借着这部剧,林小龙正式踏入编剧行业,每天宅在家里码字。七年了,他的住处始终没变,但房东却换了两任,东北二房东走了之后,换了一对山西人,两口子为人随和,每次回老家都会给林小龙带一瓶老陈醋,说这才是正宗的东西,吃饺子蘸着贼有味儿。当然,房租也顺势涨到了1300一个月,这是市场决定的,随着外地涌入B市的人越来越多,房租自然水涨船高。两年后,山西夫妇的租期到了,第三任房东是B市本地人,他专门租下一幢幢自建房,然后再往外出租,妥妥的包租公。这大哥不差钱,从他的座驾新款奥迪A8就能看出来,当然,他这辆豪车是每一个住户贡献的结果,现在林小龙的房租已涨到2200一个月了。
这些年来,林小龙将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就这样,硬是给自己熬成了大龄未婚男青年。35岁,在B市不算大,因为在这里,这个年纪没结婚的男男女女多的是,但是在农村人看来,这个年龄还不结婚简直就是灾难,这也是林小龙的老娘深夜逼婚的原因。
35岁,人生能有几个35岁?他的父母已年近60,而自己却尚未成家。林小龙如今事业小成,他一度认为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但这一刻,他动摇了,他开始怀疑,这真的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吗?自己这么多年的坚持,又有几分意义?
B市是国内超一线城市,这里汇聚了来自全国乃至全世界各地的人,黄皮肤,黑皮肤,蓝眼睛,黑眼睛……他们行色匆匆,每天准时奔赴自己的工作岗位,并在下午几乎同一时刻再从一幢幢办公大楼撤离。宛如大海的潮汐,宛如天上飘来飘去的云……
时间:2022年7月24日,早7点整。林小龙喝下最后一口可乐,他突然想起了一首熟悉的诗歌: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而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