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风云(345):两宫失和
富弼的回朝确实让韩琦的神经绷紧了一回,但进入六月韩琦总算是觉得自己紧张的神经和身体可以舒缓一下了。为什么?因为赵曙在疯癫了两个月后总算是从梦魇中走出来了。不过,毕竟是疯魔了两个月之久,赵曙此刻在神志上还处在极度眩晕和懵圈的状态,就像昏迷了两个月的人突然回到了两个月后,他这一时半会儿指定是回不了神。所以,赵曙还得继续养病,曹太后还得继续听政,但这却让赵曙深感不满。
赵曙不满的原因有很多,他没有站在国家的高度去看待曹太后听政一事,而是纯粹从私人的角度上觉得曹太后抢了他的权,而韩琦等人更是背叛了他。或许在赵曙看来,韩琦等人在他患病之后应该力主由他的皇长子赵仲针行使监国之权,或者是让他的老婆高滔滔去做那个摄政皇后,而不是让一个不支持自己当皇帝且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曹太后来主持大局。
除此之外,赵曙身边的太监因为曹太后掌权而没法获利而愤愤不已,他们在赵曙的耳边没少说些挑拨离间的话,这就让赵曙更加觉得自己这个皇帝是个摆设,是个毫无实权的木偶。在另一边,曹太后身边的太监何尝不想自己的主子能够像当年的刘娥那样一直把持国政直到老死为止。于是乎,在这群相互看不顺眼的太监共同努力之下,赵曙和曹太后之间虽没说过一句话但却彼此嫌隙益深。
某天,韩琦亲自将汤药递到赵曙的手里,本就对喝药这事极度反感的赵曙随便喝了一口便扔了药碗,可这这碗却扔得很有深意,没喝完的药汤全都洒在了韩琦的身上。宋代的皇帝自太祖赵匡胤起就没有哪一个如此折辱过当朝的宰相,可赵曙却这样做了,不管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但最后他连句表示宽慰的面子话都没说。
韩琦就这样尴尬地走了,曹太后得知此事后便派人给韩琦寻了身衣服送过去,免得到时候被人笑话。然后,她对身旁的皇长子赵仲针说道:“他是你的老子,既然别人都伺候不好他,那就你自己去伺候吧!”
没曾想,赵曙对自己的儿子也是那副嘴脸,他就是不喝。如此我们也不难看出赵曙何止是对曹太后心存芥蒂,就连把他扶上皇帝宝座的韩琦如今也被他给记恨上了,这种心胸的人会因为突然当了皇帝而兴奋得发了疯实在是不足为怪。
赵曙与曹太后关系不睦之事很快就传遍了朝野内外,大臣们无一不为此而忧心不已。司马光为此是两头开劝,他说赵曙神志清醒后突然对曹太后不敬可能是病没好利索,所以应该记得药不能停,而他也劝曹太后要对赵曙这个大病初愈的人多些宽容。至于那些在这二人之间乱嚼舌根的人,司马光则主张有一个杀一个。然而,赵曙根本听不进这些,多疑者从来不相信任何人,因为他连自己都不相信。
由于事关皇家体面,因而有关于赵曙和曹皇后之间到底有过怎样的“不睦”并未见之于史笔之下,各种野史和民间传说对此倒是描绘得有声有色。有的说曹太后准备废掉赵曙另立一个神志正常的人为帝,也有说宫里有宫女怀了赵祯的遗腹子,凡此种种都在威胁着赵曙的皇位,而赵曙也都把这些账记在了曹太后的头上。
此外,赵曙觉得自己既然已经恢复了神志,那么曹太后就该还政于他,而不是继续垂帘听政,可这事曹太后不提,韩琦等人也不提,他总不能自己提吧?由此,赵曙心中的愤懑自然也就更加不可消弭。再加上心怀不轨之人的挑唆,赵曙能对曹太后尊敬到哪里去?
某天听政之时,曹太后突然向韩琦这帮宰辅大臣哭诉赵曙对他的不敬,可韩琦却选择了站队赵曙。他说:“臣等和陛下相处的时间有限,陛下如今的安危全仰仗太后的照料和保护,如果陛下有什么照料不周,那太后的责任可就大了。”
曹太后听出了这话里的火药味,韩琦这近乎于是在赤裸裸地威胁她不要对赵曙有什么不利的念头。无疑,韩琦也是听到了某些对赵曙不利的风声,要不然他不会冒着罢相的风险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曹太后大惊道:“相公这是何言?难道皇上的安危你们就不管了吗?”
韩琦显得很是猖狂地回了一句:“只要太后你在这事上尽心竭力,那我们自然也会跟着你学!”
此言一出,其他宰辅大臣莫不缩紧了脖子且全身冷汗直冒——担心韩琦会因此而死得很惨。至少,韩琦现在的表现比当年的丁谓还要放肆和嚣张,赵恒刚死的那段日子,丁谓虽然权倾朝野却也未曾如此跟帘幕后面的刘娥如此态度地说过话。事后,有人问韩琦这样做是不是太出格了,韩琦却再次表明了自己“保皇党”的身份:“我从未见陛下对太后有过什么不敬之举,我更不相信他在私下里会那样对待太后,这里面定然是因为有小人从中作梗。”
韩琦的意思是这两人要想解开误会就得亲自见面把话都给说开了才行,可这会儿两边都在怄气,谁都不肯放低姿态且谁都认为是对方有错,如此一来这个结可就没那么好解了。更糟糕的事还在后面,赵曙一天天觉得自己状态渐好,而他这皇帝却一点权力都没有,这就让他跟所有人都赌上了气:既然你们不放权给我,那我就不去上朝。
所谓垂帘听政一般有两种形式,一种是皇帝年幼便和自己的母后一道坐在帘后听政,一种是皇帝已经长大成人但还没有亲政,所以皇帝坐于前太后则坐于帘后。赵曙现在虽未亲政但却可以听政,但他就是不去,以至于登基将近百日之时,宋朝的全体朝臣还没有在正式的朝会场合见过皇帝一面。
直到这年七月,赵曙才在紫宸殿第一次接见中书省和枢密院的官员向他奏事,但他知道自己的背后坐着一个太后,而他仍然只是个摆设,所以他干脆什么话也不说,就带着一双耳朵听这些人都说些什么。最令人“发指”的是,宋仁宗的牌位进入太庙时,他竟以病未痊愈为由没有出席,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在置气。
宋朝以及它前后的历朝历代都会说“本朝以孝治天下”,可身为君王,赵曙却是这样孝顺他死去的“父亲”。不管赵祯是否是他的父亲,可在名义上他就是赵祯的儿子,更何况赵祯的皇位是传给了他,可他又是怎么回报自己父亲的呢?即便曹太后如他所言“亏负于他”,可赵祯又何曾亏负于他?如此泯灭人伦,何以为君?
不管外界如何非议,赵曙毫不在意:反正我是个病人,你们能奈我何?
赵曙可以忘了自己的父亲是谁,也可以忘了自己是从谁的手里接过了江山,但他可不会忘记自己的儿子是谁。这年九月,他将自己的长子赵仲针封为忠武军节度使、同平章事并进爵为淮阳郡王,同时为其改名为赵顼(也就是后来的宋神宗),他的另外两个儿子也被加封为公爵并同时改名以区别于其他的宗室子弟。
另一边,赵曙与曹太后之间的矛盾持续发酵,以至于两边的互相责备之言已传遍皇宫内外。为此,司马光不得不再次出面调和,他上疏给曹太后说两宫失和群臣莫不忧骇然且不寒而栗,他希望曹太后能够对赵曙多些宽容,理由还是韩琦的那一套:皇帝还处在病中,你是长辈还望能够多包容体谅。
同时,司马光也给赵曙上疏,他说曹太后早年对赵曙有养育之恩,赵祯驾崩之后又是她扶植赵曙登基,赵曙患病之时她又代赵曙打理国政,这对赵曙而言怎么说都是天大的恩德。所以他希望赵曙能够亲自去给曹太后赔礼道歉以化解彼此间的积怨,如此方可使赵曙仁孝之名传遍天下并以此平息流言。
倘若赵曙真能听得进劝又何尝事至于此?事实上,此时谁劝他都没有用,反而会让他觉得这些人都是在跟他作对,都不能体谅他的苦衷和委屈:你们难道都看不出来朕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吗?是皇权!是撤掉朕身后的那道帘子!朕是皇帝!不是傀儡和摆设!
于是,赵曙继续有选择性的疯癫。反正无论他对曹太后说了什么出格的话都不是他的本意,因为他是病人,那些话都是在他魔怔了的时候说出口的,不能作数,也不能怪罪于他。
长此以往,曹太后终于是忍无可忍,她把赵曙的种种不敬之举以及赵曙所作的一些让她不堪的词都写在了一封信里,然后命太监转交给正在巩县给赵祯修建皇陵的宰相韩琦。他希望韩琦能够给她做主,甚至以此暗示韩琦是不是应该把这个逆子给废了。哪曾想,韩琦竟然胆大妄为地当着使者的面将这封信看完之后便当场烧了!
宋朝的宰相连皇帝的诏令都敢烧,你曹氏不过就是一个死了老公的寡妇,韩琦何惧于你?更何况,赵曙是他韩琦立上去的,如果现在又把赵曙废了,那他这拥立之功又去那里找?事情要做就要做绝,而且即使错了也要死不认错且拒不改错,这才是顶级政客的职业道德和良好操守。
韩琦令使者去给曹太后回话:“太后自己也说了,陛下如今是心神未宁,所以这些事怎么可以当真呢?这是很正常的事好不好?太后何必大惊小怪?”
这就是韩琦的态度。等到韩琦回京后,曹太后再次诉说赵曙的种种不是,而且是悲戚得呜咽流涕。能让一个贵为当朝太后的女人如此失态也就可以想象得到赵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混蛋。
“他这分明是不想给老身一个容身之所啊!”曹太后哽咽道。
面对曹太后的哭诉,韩琦却不为所动,他继续自己的老腔调:“陛下这是因为病了才会说胡话,等他病好了就不会如此了。我说太后你也是太较真了,这孩子病了,天底下有哪个母亲不会包容的?”
作为宰辅大臣的一员,身为枢密副使的欧阳修也是当初拥立赵曙为帝的另一个“功臣”,他这时候也紧随韩琦的步伐对曹太后说道:“太后你一向仁德宽厚,当年张贵妃那般嚣张跋扈你都能容忍,如今你的儿子有了点过失,你怎么就不能宽容一点呢?”
对此,夫复何言?这就是所谓的一代名臣和一代文学宗师的嘴脸,子不孝反归咎于母不慈,此何其谬也?
甩了皇太后几个耳光后,韩琦等人又去教训皇帝。还等他们开口,赵曙倒是先说起了自己的委屈,他一开口就是一句埋怨:“朕知道你们想说什么,但太后对朕确实没有半点恩德!”
韩琦回道:“陛下,古今帝王有不少圣明之主,但你知道为什么独独只有大舜能够被称之为至孝之君吗?难道说其他的君王都不是孝子吗?自古以来父母慈爱而子孝顺乃是常事,难得的是父母不慈而子犹以孝道奉之。倘若陛下能够如此侍奉太后,太后又岂能对陛下不心怀慈爱之心呢?”
韩琦这番话可谓是说到了点子上。赵曙好歹是读过书且酷爱读书、读了很多书的人,他当然清楚舜是怎样的一个孝子。相传,舜的母亲早死,他的父亲就又给他找了一个继母,但这个继母为人恶毒,在生下了自己的儿子后更是将舜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在继母的煽动下,舜的父亲也开始讨厌舜,动辄就是打骂责罚,而他更是时常食不果腹就得去干活。
当同父异母的弟弟长大后,这一家人便合起伙来想要置舜于死地。他们叫舜去修仓顶,但暗中却抽掉梯子并放火焚仓,但舜却在一片火海里从仓顶跳了下来就此躲过一劫。此计不成,他们又叫舜去清理水井,然后他们又在上面扔石填土,但舜却在井壁凿洞再次逃出生天。事后,舜依然孝顺自己的父亲和继母,对自己的异母弟弟也是同样关切备至。也正因如此,在听闻了这些事后,当时的国王尧便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嫁给了舜,而且在后来更是把王位禅让给了舜。
史书记载,赵曙在听了韩琦这番话后顿时大彻大悟(帝大感悟,自是亦不复言太后短矣)。不过,韩琦觉得这还不够,他得趁热打铁。怎么打呢?韩琦给赵曙找了两个讲课的老师——开经筵,简单说,韩琦想让人给赵曙上上课,好好给这位不懂事的皇帝补一补礼仪伦常之道。
韩琦给赵曙找的两个老师分别是前宰相吕夷简的儿子当中最有才华的那位——时任天章阁待制兼侍读的吕公著,另一位则是被欧阳修赞誉为“自六经百氏古今传记,下至天文、地理、卜医、数术、浮图、老庄之说无所不通”的北宋一代有名的史学家和经学家刘敞。师傅请好了,讲课的内容才是重点,吕公著讲的是《论语》,刘敞讲的是《史记》,而他们选讲的内容都是关乎孝道。最妙的是,他们再次给赵曙狠狠地恶补了一下舜的故事,而赵曙也知道他们虽然没有明说但其实就是在借古喻今。
得闻此事,翰林学士王珪不禁在大惊之余大喜,他惊的吕公著和刘敞在这个敏感时期竟然敢讲这些课,而他喜的是赵曙竟然对此并不反感,反而还面有愧色。曹太后得知此事也是大喜,也不知道赵曙是不是真的因此而大悟,反正从此以后他果真没再和曹太后之间产生过新的矛盾,两宫之间的硝烟就此开始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