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食

肚子疼，听起来是多么渺小且平常的一件事。但父亲呻吟着叫肚子疼的时候，我非但不能替他承担，也无法减轻他的痛苦。那个时候，我会特别木讷。麻木的木，说不出话的讷。

有一天晚上，和朋友约好跑步，之前就隐约觉得肚子不舒服，想不到一跑动，肚子更痛得不行，浑身冒冷汗，吸气吐气都痛。原来并不是吃坏东西，而是胆结石痛，和上回去医院看急诊痛得一模一样。

虽说“肚子痛”在别人听来，极其简单，但确切发生在自己身上时，那种疼痛感却像要吞没整个人一样。各种听起来极为平常的疼痛，像牙齿痛、手腕痛、头痛，真实发生的时候，我们恐怕难以抵挡。

打电话给姑妈，询问父亲情况，她说上次动过手术后，肚子依然痛。言语中责怪我没替他医治好便带回老家。送他回家那天，父亲已好多天没吃食物，都靠吊营养液支撑着。早饭他想吃肉包，我便买了来，他吃得津津有味。可是没想到等姑妈来的时候，他却捂着肚子喊痛，还说早饭吃的是肉包，姑妈立刻把矛头指向我，说刚动完手术，怎么可以给他吃这么油腻的东西。

我十分委屈，跟她顶嘴。

这次回去看望他，见他精神明显好转许多，见了我脸上都露出笑来。服侍他的阿姨说，你爸平时都沉着脸的，你回来，连笑容都有了。晚上，我特意买了香蕉、火龙果和四分之一个西瓜带到病房，心情大好的父亲竟然也吃了一片西瓜。

吃完，他还抱怨了一句：“不甜啊。”

其实西瓜算不上特别甜，也不至于不甜，但父亲非常挑剔，任何事物任何人在他眼里，总有各种各样的毛病可以挑剔。比如这个阿姨，每次他上完厕所躺回床上，床头叫她摇起来，高了又说太高，低了又说太低。躺着时，身下的衣服裤子一定要拉得一丝褶皱都没有。

阿姨帮他擦身子，他十分忌讳男女有别。有年轻的女护士进出，他便指责阿姨，不该让他下体暴露在异性面前。阿姨说，医院里谁来看你？这儿大家都这样子。我笑着对她说，你就当尊重一下他吧，给他留点面子。

动过手术后，姑妈尽量不让他吃饭，而是吃点汤的和稀的，像面条啊馄饨啊粥啊，她自己煮点山药粥和红枣粥来。天气太热，她的孙子孙女发烧住院，忙着照顾家里人，她便叫叔叔送餐。她不放心叫阿姨买东西来吃，价格不便宜，还不好吃。阿姨自己煮来，又嫌她一心想着挣钱。阿姨便有些怨言，怪姑妈防心太重。

耳聋的父亲哪管这些，只管自己的身体。因为墙上没有钟，手机也不在身边，他对时间总是很关心，时不时问我几点。然后报怨一睁开眼睛就是身下这张床，一闭上眼睛也是这张床，好像都离不开这儿了。

虽然苦闷单调，我倒觉得比他一个人在家里面好。在家舍不得开空调，这种天气不热出病才怪。又没个人陪他说话，孤零零住在五楼，睡了醒、醒了睡，不是更无趣？

我想起单位那些老人，一天天地老去，他们抽烟喝酒，从不忌讳，好像时间从来都不会到头。但是有一天，有人突然在食堂吃饭时向厨师提意见，辣的不吃，油的不吃，放酱油的不吃……他们开始意识到疾病在一点点吞噬他们的身体，所以才开始挑剔起食物来，否则他们便会一直这样饕餮下去。

克制，有时候也可以是一种健身。而挑食，也许可以想象成一种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