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曾经这样存在，这样竭力爱过：7位欧美女同性恋诗人

什么是良好生活，怎样过一种良好生活，这是苏格拉底的追问，也是生命探索的母题。

与这个问题密切相关的是，我见过什么样的生活。

对她人生命的了解可以丰富我们对生活的想象。我看到她们的生活方式，或许特立独行，或许平凡可贵。我看到有人可以这样生活，并且活得这么动人。我看到女性自我实现的诸种可能，才会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轻易被一些事情困住了，毕竟每个个体的可能性都是无限的。

这是本文创作的缘起，最终落脚于欧美女同性恋诗人。因为觉得作为创作者的女性、作为书写对象的女性，值得被更多人看到、被用来温暖到更多人。女同性恋诗人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期的萨福，然后跨越二十多个世纪的时空，她们得以呈现在我们的当下。那些被历史雪藏的，纵使后人无法得知，她们也一定在自己的生命历程中画下了大胆的一笔；那些有幸被历史记录下来的，我们更应该珍惜，她们也构成了本文的故事。

下文每一个标题，都是诗人的一句情诗；每一个结尾，都是诗人和她的伴侣；每一个选取的故事，都是我被打动的瞬间。诗人的介绍不是按照时间顺序，因为我觉得，不是时候到了，她们成为了这样的人，而是她们决心做自己，无论身处哪个时代。

01

降临我，爱的女神

萨福

对女同性恋诗人介绍无法避开的人物便是萨福。萨福（Sappho，约前630年-约前560年），古希腊著名的女抒情诗人。在古希腊时期，萨福的诗歌就备受赞誉。部分古老文献甚至用“女诗人”专指她。近代以来的评论家也认为萨福的诗歌非凡出色。她的诗歌及其韵律节奏对欧洲诗歌创作产生深远影响，形塑了近代人对抒情诗的认知。

现在所遗留下来的萨福诗歌，除了相对完整的一首之外，有大约二百篇残诗。其中，有许多篇幅都是直白陈述一名女性对其他女性的爱欲，这些女性是萨福诗歌中最常见的主角。一直以来，学者都对萨福是否是同性恋者存有争论。有人试图将萨福诗歌中流露出来的对女子的爱慕与热情解释为女教师和女学生的关系，或许是为捍卫所谓女性贞洁禁欲的形象。当代学者霍特·帕克曾力驳萨福曾经开办正式学校或者从事职业性教学的观点。他认为，把萨福视为女教师的做法，是对男性社会关系的想象模拟。

然而，萨福已经成为一个独立于萨福本人的文化象征。由萨福（Sappho）的名字衍生出女爱女的单词sapphic，由萨福居住的岛屿莱斯博斯岛（Lésbos）衍生出女同性恋的英文lesbian。随着历史发展，诗人们已经不需要其他人对自己的女同性恋身份进行解读或者推翻，她们就是自己身份的代言人。

在萨福唯一一篇完整的诗歌中，她一次次呼唤着爱神的名字。

爱神回应了萨福的呼唤：

你痴狂的心，到底最想要什么？

我该（如今，又一次）去劝导什么人

接受你的爱情？什么人，

萨福啊，给了你这样的苦痛？

爱让萨福不顾一切，因为无法相爱的痛苦是如此的难以承受：

降临我，爱的女神：解除

这份强劲的重负；成就我全心

所渴望的成就；你

且来做我的同谋！

02

我们曾经这样存在，这样竭力爱过

艾德里安娜·里奇

艾德里安娜·里奇（Adrienne Rich，1929-2012），美国诗人、作家、女性主义者，被认为是20世纪后半叶最具影响力的诗人之一。因其将“对女性和女同性恋的压迫带入诗歌话语的前沿”而享有盛誉。代表作：《二十一首情诗》（Twenty-one Love Poems）。

1997年，艾德里安娜拒绝美国政府授予艺术家的最高奖项——国家艺术奖章，这在当时引起轩然大波。她在信中表示，政府选择向少数象征性的艺术家致敬，与此同时广大人民却处于种族主义和贫富悬殊的水深火热之中。几十年来，艾德里安娜都是女性运动中最有影响力的作家之一，也是美国最为知名的公共知识分子之一。在一次演讲中，她用七个词概括了自己写作的原因，以及她存在的原因。她说，她和她的同伴们正在为实现这一目标而奋斗，即创造一个没有统治压迫的社会（the creation of a society without domination）。

诗人从小就有着敏感的天性。艾德里安娜感受到在父亲的巨大威压下，母亲生活得并不快乐。她因为婚姻而过早放弃自己的音乐生涯，在婚后的每一天，她也被要求穿着丈夫设计的朴素黑色长裙。或许在1951年出版的第一本诗集中，诗人就流露出她的这种女性视角的观察。诗集中的《詹妮弗阿姨的老虎》，把女性的日常生活作为诗歌的主题，讲述了一位女性做针线活的事情：

詹妮弗阿姨的老虎在绣布上跳跃，

明亮的黄色的老虎住在绿色的世界。

它们毫不惧怕树下的那些男人；

它们迈步前行，武士气度一般的坚定。

詹妮弗阿姨的手指在毛线间飞舞，

发现连象牙的绣针都很难摆弄。

叔叔的婚礼乐队的巨大负担

重重压在詹妮弗阿姨的指间。

当阿姨死去，她惊恐的双手会垂下

仍回应那主宰她一生的煎熬。

她所绣出的画屏中的老虎

将继续昂首阔步，自豪而无所畏惧。

1976年，艾德里安娜和米歇尔·克里夫（Michelle Cliff，1946-2016，牙买加裔美国作家及编辑）确定同性伴侣关系，此段关系一直延续至艾德里安娜去世，长达三十余年。

米歇尔·克里夫

随着1976年《二十一首情诗》的出版，艾德里安娜以文学创作的方式表明自己的女同性恋身份。《二十一首情诗》是她诗歌中对女同性恋情欲的第一次直接书写，该主题也贯穿了她之后的创作生涯。

二十岁时，没错：我们以为自己将永远活着。

四十五岁时，我想知道我们的大限何在。

我抚摸着你，知道我们不会明天再出生，

以某种方式，我们将会帮助对方活着，

在某个地方，我们必须帮助对方死去。

——《二十一首情诗（三）》（节选）

曼哈顿这座岛对你和我

已经够宽，但也很窄：

我今晚能听到你的呼吸，知道你躺下时

会仰着脸，半明半暗的光勾勒出

你大方、精致的嘴唇

那里有悲伤和欢笑同枕共眠。

——《二十一首情诗（十六）》（节选）

但我们有着不同的声音，甚至在睡梦中，

我们的身体，如此相像，但又如此不同

往昔岁月回荡在我们的血流里

我们的血液充满着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意义——

在我们共享的历史编年纪里，

世界能被书写新的意义

我们是同性的恋人，

我们是同一时代的两个女人。

——《二十一首情诗（十二）》（节选）

03

所有的语言里，有没有一个词，意为选择做一个幸福的人？

艾伦·巴斯

艾伦·巴斯 （Ellen Bass，1947-），美国诗人、作家。她广泛投身于各种社会工作之中，长期致力于性侵受害者疗愈和诗歌创作的推广工作：她成立了儿童性虐待幸存者康复中心，并为监狱人员提供写作坊项目服务。

在一个网站上，我看到了艾伦为NOH8运动写的一封政治呼吁信。2008年，加州通过了禁止同性婚姻的8号提案，艾伦的信件正是对此举的抗议。注：NOH8运动是一个慈善组织，其宗旨是通过教育、宣传、社交媒体和视觉抗议，促进婚姻、性别和人类平等。“NOH8”既指代对于8号提案的反对，也与“不要仇恨（NO HATE）”同音。

艾伦在信中谈到了自己的经历，尤其是恐同症对她的负面影响。她直到35岁才公开自己的同性恋身份，她可以忍受与此相伴的歧视、评价和憎恨，但是一想到孩子们也要经历这些，无疑让她感到心碎。她承认，赋予同性恋者婚姻的权利并不能终止歧视和伤害，但这会是至关重要的一步。年轻的同性恋者能够想象到一个健康的充满爱的未来。我们将支持同性伴侣家庭中的孩子，我们将对同性伴侣表示尊重。无论如何，这都是捍卫平等的历史关键时刻。

艾伦和她的伴侣珍妮特·布莱尔（Janet Bryer）共同生活，养育着两个孩子。

在艾伦的维基页面上，我发现了一个非常温馨的小细节：

两位同性伴侣将自己的姓氏组合起来，共同构成了孩子们的姓氏。

艾伦的诗作一大主题就是女性间爱意与欲望。

昨晚你说喜欢我的眉毛。

说你从前并没有真正留意到它们。

什么样的词可以把这种新鲜感

和此前错过的遗憾糅合在一起。

又怎么解释，连抚摸对我们俩的意义都不一样，

即使是在这个由我们的床所构成的小小国度里，

即使是使用只有我们两人将其作为母语的语言。

——《小小国度》（节选）

04

We Shall Love Each Other Here If Ever At All

奥德雷·洛德

奥德雷·洛德（Audre Lorde，1934－1992，也译作奥黛丽·洛德），美国诗人、作家、女性主义者、图书管理员和权益倡导人士。她自称是 "黑人、女同性恋者、母亲、战士、诗人"，她用毕生精力反对种族主义、性别歧视、阶级偏见和恐同现象。

代表作：Cables to Rage。（注：直译为愤怒的电缆）

尤为值得一提的是Cables to Rage中的《玛莎》(Martha）一诗。这是奥德雷在作品中首次公开证实自己的同性恋身份——"We shall love each other here if ever at all."（注：此句大意为“我们会在这里相爱”。）

奥德雷在青少年时期就开始了诗歌创作。这个女孩发现在当时没有恰当的诗歌来表达自己的情感，因而决定自己来书写。她的诗歌主要涉及公民权利、女性主义、女同性恋、疾病、对黑人女性身份的探索等主题，同时也对酷儿经验和性/欲进行描写。

1977年，奥德雷被诊断出乳腺癌。这次经历让奥德雷认识到，女性在癌症治疗和乳房切除手术过程中遭受到巨大的折磨，但关于这种痛苦的叙述却几乎空白，那些她能接触到的对疗愈的叙述也都是专为白人异性恋女性的体验而设计的。为了与这种失声做斗争，并和其他有着同样遭遇的有色人种女性及女同性恋者建立联系，洛德开始了疾病主题的创作。

情欲也是奥德雷尤为关注的主题，在她看来，情欲是一种力量，这种创造力的能量为女性带来身体、情感上、精神上的欲火焚身般最为深刻和丰富的体验；情欲也是知识的来源，它帮助女性培养出爱的能力，体悟生活的方方面面。她的情欲生活和她的智识生活一样具有价值，并且她也力图让此为世人所知。

奥德雷和她的同性伴侣，黑人女性主义者格洛丽亚·约瑟夫（Gloria Joseph，1927-2019，美国学者、作家、教育家和活动家），共同居住在格洛丽亚的故乡，直至去世。她们一起创立了许多组织，如学校、妇女联盟、姐妹会等。

奥德雷·洛德（左）和格洛丽亚·约瑟夫（右）

Coming together

it is easier to work

after our bodies

meet

paper and pen

neither care nor profit

whether we write or not

but as your body moves

under my hands

charged and waiting

we cut the leash

you create me against your thighs

hilly with images

moving through our word countries

my body

writes into your flesh

the poem

you make of me.

——Recreation

05

You Are A Land That I Can't Stand Leaving, And Can't Not

（注：原诗全文可能以船的航行暗喻情感关系，此句大意为“你是我不能离开的土地”。）

凯·瑞安

凯·瑞安（Kay Ryan，1945-），美国诗人和教育家。

代表作：《不确定的事实》（Erratic Facts）。

2008年，凯成为美国第十六任桂冠诗人，她也是第一位获得此项荣誉的公开女同性恋者。当我在网络上搜索着有关凯的信息时，才发现，这在当时引起了多么大的轰动。2009年，凯连任，合理推测这是她面对亡妻之痛后的选择：痛之深，如若每天面对没有你的居室，我只能选择诗歌性的工作来抚慰在世的心灵，纵使这种努力也是徒然。（注：美国的桂冠诗人（Poet Laureate）是由国会选举出来的，每年评选，每人为十年的任期，奉金由国会图书馆的提供。桂冠诗人的职责是自愿的，一般是写诗以歌功颂德、悼念志哀，以及为各种重大庆典而恭写贺词。同时也可能从事诗歌整理、讲座和传习等工作。）

当一些人老去

他们变得仁慈

他们眼睛的

瞳孔不断变大

他们不会变得虚弱

反而某些弱点正在变强

越来越多

好似走入了天堂

而另外一些人是

贻贝或蛤蚌，恐惧伴随

蒸汽或刀刃意味着开壳

他们听到了天堂。沸水，开裂。

——《年老》

这首《年老》不禁让人将其与凯的人生经历联系起来。凯在大学期间试图加入诗歌俱乐部，却被拒之门外。1976年她终于意识到并勇敢展现自己心灵深处的诗人天性。在朋友的帮助下，1983年凯自版了第一本诗集，此时她已经将近40岁。在二十年之后，她终于因自己的诗歌创作赢得声誉。凯欣然接受了这一切，她说缓慢的汇聚胜过迅速的成功。

凯说自己是一个“不合群的人”，朋友也说她是一个“局外人”，她不喜欢公众曝光，公众采访对她而言也更像是一种困扰。但也是这样的人，对诗歌和韵律深深着迷、不能自已。她的诗歌每行大多不超过五个单词，保留了一种简单的纯粹，这种留白是在为读者做减法，也是在做加法。

凯和她的同性伴侣，卡罗尔·阿黛尔（Carol Adair），于1977年相遇。对凯而言，卡罗尔不仅仅只是生活上的伙伴，还是她最坚定的支持者和诗歌生涯中的唯一伴侣。没有卡罗尔，自己也就不可能成为美国桂冠诗人。她们结婚了两次，一次是2004年在旧金山市政厅，一次是2008年在马林市民中心——凯得知她被任命为美国桂冠诗人的同一天。她们在一起超过三十年，直到2009年卡罗尔去世。此后，凯以阿黛尔的名义创设纪念基金，目的是为“那些怀揣梦想、勇于实践的年轻母亲们”服务。

图源 | 《打开心世界》

06

为什么你不在此，用你热烈而迫切的爱，使我为之倾倒

（注：作者译，原文“Why Are You Not Here ToOverpower Me With Your Tense And Urgent Love?”）

艾米·洛威尔

艾米·洛威尔（Amy Lowell，1874-1925），美国诗人、编辑。她将一生投入到现代诗歌的事业之中。三十多岁时，艾米决定将诗人作为职业，并在1914年出版了第一本诗集。去世后一年，她获得了普利兹诗歌奖。

代表作：《浮世绘》（Picture of the Floating World），《两人间的言语》（Two Speak Together）。

艾米没有上过大学，她的父母认为女孩不适合上大学。但她以狂热的阅读和近乎痴迷的书籍收藏弥补了教育的缺失。

1912年，她和演员艾达·拉塞尔（Ada Russell，1863–1952）相识，此后相爱，艾达也成为了艾米的秘书。这段关系一直持续到艾米去世，她们之间的关系也被叫做“波士顿婚姻（Boston marriage）”，这主要是19世纪晚期和20世纪初用来描述两个经济独立女性之间的同居关系，其中的一些关系具有浪漫爱情的本质。

在艾达的维基百科页面上，又让人看到了浪漫的一笔。

Ada Russell (1863–1952) was an American actress …… and became the MUSE to her poet lover Amy Lowell.

缪斯（muse），在文学领域中指作家的灵感来源。历史上的使用通常是用于（消极被动的）女性和作为诗人的男性之间。随着后维多利亚时代和二十世纪越来越多女性诗人的出现，新的诗人与缪斯之间的关系得以发展。

艾达是艾米·洛威尔的缪斯女神，是艾米许多情爱诗歌中的书写对象。艾米关于艾达的诗歌被认为是从萨福时期到19世纪70年代之间最清晰和最优雅的书写女同性恋的情诗。

艾达·拉塞尔，美国演员，诗人艾米·洛威尔的秘书和缪斯

你初来时，象红酒和蜜，

甜蜜的滋味灼烧我的口唇。

如今你象早晨的新鲜面包，

平易、可口，

我几乎没尝到你因为我已熟识你的味道，

但我却得到了充分的滋养。

——《十年》

07

我跋山涉水只为找到你，我的爱人

（注：作者译，原文“Who You Are I Have Come This Far To Find, the Love of My Life”。）

卡罗尔·安·达菲

卡罗尔·安·达菲（Carol Ann Duffy，1955-），英国诗人和剧作家。2009年至2019年，她担任为英国桂冠诗人，她也是这个职位创设四百年来，第一位获此殊荣的女性、第一位苏格兰裔诗人和第一位公开的女同性恋者。

代表作：《女性福音》（Feminine Gospels），《情诗》（Love Poems）。

短促的白昼。树叶在落

向大地的最后期限，金黄

如神话的纸页。我感到寒冷的地球

下坠，离太阳越来越远，光的心肠变硬。

我也下坠，仿佛自头顶明晃晃的飞机，

向后，穿过凶猛的蓝色，尽管我只是躺在

你怀里，在我们的外套上，秋天最后的时刻，

紧抓着一把发黄的草，当你进入我体内，

坠落——坠落——坠落——向着你，你热烈的重力。

——《秋》

达菲与同性伴侣苏格兰诗人杰基·凯（Jackie Kay，1961-，苏格兰诗人、剧作家和小说家）维持了15年的同性伴侣关系，在此期间，她们产下一名女儿。

两个桂冠诗人之间的爱情，诗即语言，诗即情话。

图源 | 《燃烧女子的肖像》

纷纷的情欲是炽热的爱

在这个部分我想摘录几首情欲描写更为大胆的书写女性之间情欲的诗歌。这些诗人用她们真挚的文字表明了，同性恋人之间，可以如此相爱，可以如此书写爱。

情欲一直的是前文提到的奥德雷·洛德所关注的主题。作为学者，奥德雷大胆地书写感觉和性欲，即使学术界向来轻视这样的研究兴趣。情欲值得女性全心探索和体验，因为它不仅仅关乎性，还关乎幸福和快乐，关乎女性的自我实现。当女性学会将情欲从压抑中释放并接受的时候，情欲就能成为一种力量之所在。

图源 | 《打开心世界》

前人在大胆地书写爱，那么，呈现这种爱，是我能做的第一步。

无论是书写还是呈现，都是在展示女性的生命力、展示女性被赋予的创造力。

我从来没觉得与你接近过。

在那个封闭的小木屋里，那对度蜜月的情侣

搂抱着彼此，躺在彼此的怀抱里，

我把我的手放到你的大腿之间

抚慰着我们两个人。你的手伸到我的腿间，

我们就这样，一起承受着身体上的痛苦，

好像所有的痛苦

都是身体上的，我们爱抚彼此，

在一无所知，毫不关心的陌生人面前，

让他们倾泻私人的疼痛，好像

所有的痛苦都是身体的痛苦。

——《二十一首情诗（十四）》

什么词语可以接近昨晚我对你的抚摸——

仿佛我从来没有见识过女人——像一个勘探者，

兴致勃勃地去发现每一个特殊的

褶皱和洼地，不需要任何向导，

甚至不需要我自己的身体这面镜子。

——艾伦·巴斯《小小国度》

…and I knew when I entered her I was

high wind in her forests hollow

fingers whispering sound

honey flowed

from the split cup

impaled on a lance of tongues

on the tips of her breasts on her navel

and my breath

howling into entrances

through lungs of pain…

—Audre Lorde，Love Poem

诗人、诗歌与我们

有关女同性恋诗人，我还有更多想说的。

本文选取了七位欧美女同性恋诗人。我想聊聊我是如何选择的。

第一，七位。又何止七位。中文世界对她们的介绍寥寥无几，她们是尚待挖掘的宝藏女性。但也仅仅七位，我透过她们的人生，感受到了她们身上所迸发的力量。在我的生活中，我总是需要找到一些精神标杆，并不是说我要复刻她们的人生轨迹，而是我透过她们的生活，发现生命的不同样态和呈现形式。生活千姿百态，我关于生活的想象借助他人的生命实践而得以延展。她们为公众所知，却也并非一帆风顺，只因在被我看见的同时，她们也是普通大众中的一员，没有什么神话、没有什么传说，我看到的是一个个独立顽强的灵魂。

第二，欧美。我曾担心华语世界难以找到公开的女同性恋诗人，所以，惊喜来得如此突然——中国台湾的女同性恋诗人，在我写作的过程中逐渐出现在我的搜索页面中；却又如此遗憾——其中的一位，叶青，2011年4月2日，32岁的她在家中烧炭自尽，摆脱了纠缠自己长达十二年的躁郁症。在她离世后十一年，我才认识到这位诗人，和她笔下的爱与忧郁。

叶青

在同性情爱的书写上，没有语言缺席。但会有语言没能抵达更多人，不论是异域语言，还是本土语言，这是另一重遗憾之所在，也会让人愈发珍惜。这些诗人来自于不同的文化背景，却超越此种差异，讲述着人类的真情实感。她们和她们的诗歌都值得被好好对待。

雨下得好大

你理应是在屋子里

但我怕你被其他的东西淋湿

岁月之类

人群之类

——叶青《大雨》（节选）

第三，诗歌，这个我们同样参与构造的世界。

短短几句，便勾画出一个世界。个中细节，是用我们的生命体验完成的续篇。超越个体、跨越时空，不同人类的情感交汇于此。

我深爱我们一起相处的这些夜晚，

胜过世上所有的一切，

夏日里静谧的夜晚，天空此时依然发亮。

当珀涅罗珀牵起奥德修斯的手，

并不是不让他走，而是要把

这份安宁压印在他的记忆里：

从今往后，你穿行而过的所有寂寥

都是我的声音在追赶着你。

——路易斯·格吕克《静夜》（节选）

“我们一起相处的夜晚”，这是诗人的夜晚，也是我们的夜晚，点缀着我们对岁月的回忆与畅想。

诗歌的语言通过韵律与节奏，又能在荒诞中呈现真实。

我写了一个好吃的煎蛋卷……还吃了一首热乎乎的诗……

在爱上你之后

给车扣好扣子……把大衣开回家……在雨中……

在爱上你之后

红灯时我走……绿灯时停下……漂浮在恍惚之间……

在这里也在那里……

在爱上你之后

我把床铺卷起……把头发调低……有点迷糊但……我不管

把牙齿铺开……用漱口液漱衣服……然后我站起来……再把自己躺平……去睡觉

在爱上你之后

——尼基·乔万尼

《我写了一个好吃的煎蛋卷》

这首诗实在是让人无法忘怀。爱让人错乱，一切的慌张都是源于心动。没有比这更好的对热恋之人的诠释了。

第四，女同性恋诗人。

诗人存在于浪漫与现实之间，诗歌中是她们所构想的诗意乐园，但触目的现实也让诗人们敏感的心灵躁动不安。不管是爱与希望，还是痛苦与绝望，都是诗人们自我实现的方式之一。

诗人是她们诸种身份之一种，这些诗人在很多场合都表示，并不愿意被自己身上某个特征简单归类，也不止于处理单一身份面临的问题和挑战。她们将自己视作一个统一体，因为她们身上个人性的、政治性的、诗歌性的部分紧密联系在一起。正如诗人的身份与女同性恋的身份，对她们而言，密不可分。奥德雷·罗德在采访中就说到，我不可能只是一个黑人而不是女人，我不可能只是一个女人而不是一个女同性恋者。艾德里安娜·里奇也表示，女同性恋的身份对其而言，既是一个个人问题，也是一个政治问题。她们是诗人、女同性恋者，也是战士、女性主义者、权益倡导人士。

所以，吸引着我的，也是她们生活的多个方面：她们的诗歌创作生涯。特别是她们的年纪，这些诗人中，不乏大器晚成之人，也曾被主流拒之门外，我看着她们的生活，仿佛被抚平了焦虑。以及，她们和同性伴侣之间的关系。也许是在多次的选择之后，才会遇到那个共度余生的人，我会愿意一遍一遍地写下“诗人与其伴侣同居，直至去世”，她们让我相信，在任何年纪，都可以保有爱的激情。

图源 | 《燃烧女子的肖像》

“我们曾经这样存在”，是她们的生活方式。不论是作为诗人、作家，还是女性主义者，她们都在不同维度上，进行着对生命的体验和实践。

“我们曾经这样竭力爱过”，是她们作为完整的人，对爱的追寻。

有人这样存在，有人这样竭力爱过。

我们，亦会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