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

我回家的路上发现有人在尾随我。不会错,有人在跟着我。那个人始终和我保持大概半个街区的距离,我停下的时候他也停下,我开始走的时候他也动起来。这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像是有人把我的影子从我身上拽了下来,逼我在他面前亦步亦趋。这让我觉得好像我才是什么人的影子,或者是那个影子的影子。
我是凭直觉察觉到这件事的,毕竟我不习惯被人注视。每当人们直定定地瞪着我瞧的时候,我总是能从他们的目光中读出一些(或许他们本人都不知晓的)令人难以忍受的东西。有时候是怜悯,有时候是审判,更多的时候只是一片没有意义的空,看看他,他们说,看看那个人,就那样站在那,就那样在办公室、地铁站和大街上弯着腰慢慢走,小心不撞到任何人,好像他真可以一直那样走下去。老天保佑他一生平安。所以我总是不去看他们的眼神,我就移开眼睛,继续走我的路,任他们像看一个橱窗里的展品一样瞧着我。我没有招惹他们任何人。
可是现在,当这个我判断不出他的动机的黑影跟着我(他一直小心地把自己藏起来),像个玩具吊绳一样在我屁股后面晃来晃去的时候,我竟然在一瞬间感到一丝喜悦。但我立刻也发现自己其实相当不安。我想象那影子在我即将打开家门时从我背后冲出来,在我的心脏上迅猛地插上一把外科手术刀,不偏不倚,一击致命。地上没有血迹。他顺便拿走了我的钱包,不是因为他需要它,只是为了制造劫财杀人的假象。但他失算了,因为我的账户里基本一个子儿也没有。无论如何,警方从凶器上都找不到任何指纹(电影和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所以我相信现实里也一定如此,不如说就是这些电影和小说把人们教坏了)。我想到第二天的新闻会如何报导这一桩事故(“震惊邻里!上班族归家途中遇害,犯人疑因见财心生杀意?”),黄色的警戒线在我仰卧的身躯旁拉起,法医一边低声咒骂着一边把他脏兮兮的外套扔在我家门口的灰色地毯上。一想到这,我立刻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那块地毯是我上周才新买的,弄脏了未免可惜。
在我大力拉开单元楼的铁门并异常迅速地跨上台阶时,我听见我的心咚咚狂跳着——那么剧烈,好像永远不会停止跳动一样。我手忙脚乱地从公文包的最里层摸出钥匙,锁孔旋转的时候我听见楼下的铁门发出一声诡异的嘎吱声,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低沉的怒吼,然后轻轻合上了——太轻了,而且比平时慢了两秒钟。我猛地冲进家门,木质漆门在我身后重重地关上,剥落的白色的漆落在我的左肩上。我听见楼道里急促的脚步声回荡着,最后停在我的门口。他来了,我心想。我蜷缩着靠在门上,现在我甚至可以听见门的那头传来那人紧张又克制的呼吸。
冷静下来,我对自己说,至少现在我还很安全。白色大门和往常一样坚不可摧。冷静。我深呼吸了几下,感到胸口的震动微微缓和了一些,于是我鼓起勇气朝猫眼里看去——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楼道里的光已经有些昏暗。我又看了好几次,没有人。连一个影子也没有。这时仿佛有人把万斤镣铐从我足底卸走了一般,我瘫坐在地板上,如释重负。我甚至想笑两声,但我的嗓子像塞满了鹅卵石一样紧迫又苦涩,让我只好发出两声动物般的低鸣。突然一个想法攫住我的心,我浑身不住地颤抖起来——或许那个人仍在门外,他蹲低了身子,此刻正全神贯注地撬着锁,从他脸颊上落下的汗珠滴在我新买的地毯上。我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为什么?为什么我命该如此?仿佛是为了回应我的质问,我听见锁扣发出一声极轻的清脆的震动,吓得我整个人从地板上弹跳起来,冲过昏黑的走廊。那咔嗒声仍在背后持续着,如黑夜里的恶狼厮磨着利齿。
此刻,我坐在一点一点变暗的客厅里,看着和血一样鲜红的余晖在木头茶几的桌角无声无息地流动着。我听见那些沸腾的血液以万分悲怆流过畸变的大地,后者发出伤痛的幽怨的呻吟。摇晃的暮色散落一地。窗外,急速飞驰的火车轰鸣着呼啸而过,在房间里投下斑驳的条状剪影。一群乌鸦盘旋着(“嘎——嘎——”)落在电线杆上。我端坐在沙发的正中央,两手来回绞动着,感到那夕阳在我的右半边脸燃烧,热得我头脑中的血液咕噜冒泡,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穿透我的太阳穴盛大华丽地爆裂而出。但我能感觉到自己已经十分冷静,好像无论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我都能面无表情地迎接它。我估算着顶多再过个三五分钟,他就会撬开白色木门上的锁,他沾满污尘的靴子会踩进我昨天才用吸尘器打扫过的走廊。但这段时间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因为我在逃跑上和他在撬锁上一样,都是外行。这种情况下我们都不必争分夺秒,因为运气比时间来得重要得多。应该报警吗?不,这个念头太蠢了。谁会相信我呢?谁会相信一个独居在这个城市偏隅的一角,没有朋友,没有家人,没有人给他写信的单身汉,谁会相信有人会一直看着他,跟着他,对他的死活无比关心呢?但是知道有人在看着我的感觉也不总是很坏。我想到今天上班的时候老板把我叫过去,他说他一直看着我,他对我的工作能力相当满意,可他确实也无法对办公室里流传的那些微词视而不见。他要我保证不会做出损害公司利益的事。我答应了。他稍微松了口气,又继续说下去,他说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不是作为上司,而是站在一个朋友的立场给我的忠告。你应该多表达表达自己的意见,他说,多发发声。还有,他说,多打理一下自己。我认识你的父亲,他的眼里甚至闪过一丝伤感,他要是看到你现在这样,怕是会和我一样痛心的。听我的,好吗,孩子?我点点头。然后他问我打算什么时候成家,我说我没有这方面的打算。我看得出他略微有些不悦。那公司呢?他说,你在我们公司工作,对未来五年的发展有什么规划?我说也没有。他沉默了一阵。然后他说他对我很失望,尤其是我这种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态度,这正是他希望我可以改正的。他问我,是不是他现在叫我走人,我也会无动于衷地立刻照办?我想了想告诉他,或许不是,我需要这份工作,不然我会饿死。可是考虑到在这里工作和在别处工作实际上也没有什么不同,或许叫我走也可以。我想我肯定是能再找到别的工作的,因为没有人会如此幸运,可以逃过命运无情的剥削。最后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因为我看见他的脸色已经阴沉得像公司厕所里污糟的洗手池一样。他厉声叫我回到工位上去。我走开的时候看见他无奈地摇着头。尽管他可能对我们的谈话大失所望,但在我的内心里,我其实是感激他的。而且我也很少听到关于父亲的事——在我记事之前他就人间蒸发了——知道他会对我现在的样子不抱期待,这多少让他在我心中模糊的轮廓清晰了一些。但我并不是渴望能与他某日再见。和我生活中许多个暧昧的符号一样,父亲只是无数个未解之谜中的一个。我对解开这些谜倒没有多大兴趣,就像第一次玩拼图的孩子,并不着急要拼出一个完整的图案,单是这边的一个花纹或那边的一团色块精准地咬合在一起,就足够使他感到极大的喜悦和满足了。
在我坐在客厅里想着这些事,并思考着如何迎接即将降临到我头上的命运时,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感到夜色渐渐降临到我的客厅,流进我的身体。把我拉回当下这个时刻的是一股刺鼻的气味。
那是一股什么东西烧着了的气味。我抬起头四下张望,很快就锁定了异味的源头。阳台的门半开着,愈渐浓烈的气味顺着门缝不断涌进客厅。我几乎是立刻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因为我透过阳台的窗看见滚滚浓烟正在已经变暗的夜空下升腾而上,烟雾翻腾涌动着,模糊了对面的白色房子。我冲上阳台,看见我放在地上的那个空纸箱已经被烧烂了一半。太可怕了。我呆立在那里,看见火焰跳动着在那个已经残缺的长方体的一角蔓延,不断有烧化的灰黑色灰烬脱落下来。阳台的地板上早已铺满了令人作呕的黑色残渣,简直像个漆黑怪物的呕吐物。我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浓郁的烟熏得我睁不开眼。这时我才反应过来,我飞速冲回厕所接了满满一大盆水,我拧开水龙头时喷溅的水花把我的袖口湿了个透。我把那盆水一股脑地往下淋,怒燃着的火舌发出一声震怒的尖叫,然后挣扎着熄灭了。污秽不堪的脏水弥漫了整个阳台,打湿了我还没来得及脱下的皮鞋的鞋尖。
我茫然地站在阳台中央,任那股阴魂不散的焦味强行扯裂我的鼻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觉得那火像是从我的头皮上烧过。我甚至没有力气跑去置物柜拿把拖把。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是我的错,我听见我的声音轻声说,这把火,这淌满阳台混着纸灰和烂泥的污水,还有那个现在正在我家门口随时可能破门而入的陌生的黑影,这一切都是宇宙在对我施以某种惩罚。可是为了什么呢?我想不出来。我一直是个好人。我或许不是一个好儿子,一个好伴侣,也从来不是一个好员工,可是苍天在上,我一直是个好人,我知道我是,就像我知道他们也知道我是,一切都像太阳下草原上的牛群一样明明白白,一点也不多,一点也不少。好吧,老天,如果你真要劳我的筋骨,苦我的心志,至少请你告诉我,你要降于我的大任是什么?
这时我听见一阵刺耳的嗡鸣在我耳边缠绕。一只蜜蜂从不知何处飞来,开始围着我一圈一圈地转。走开,我说。它停在我的头发上。我微微晃了下头,用余光瞥见它飞过我的脖子,在我的右手小臂附近打转。我试图不去理它,可它就是不肯自己飞走。走吧,我对它说,这里没有你要的东西。我什么也给不了你。它似乎听懂了我的话,因为奇迹发生了:它打着旋儿朝对面的那幢白色房子飞去,很快就消失在了一片漆黑的夜空中。这时我看见邻居家的那只花斑猫在幽暗的青草地上朝对楼慢慢走去。它回头看了我一眼,绿色的瞳孔在黑夜中如鬼火般闪烁。然后它转过头去,朝前一跃,没入草丛中不见了。
几乎是与此同时,对楼门口的路灯倏忽亮起,惊得我向后一退,不断往后涌动的水流在我脚边哗哗作响。突然的强光晃得我有些眼花。路灯熄灭了。很快它再次亮起,我看见空荡荡的草坪和花坛边没有一个人。路灯再次熄灭又亮起,如此循环了数次。我很快就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因为那是一盏声控灯,而今晚是一个晴朗无风的夜晚。声控灯是住对楼的那个男孩告诉我的,我是在下楼扔垃圾的时候遇见他的。那时我刚搬到这个街区来,他一边和我打招呼,一边问我各种家长里短。他留着露出额头的短发,总是穿一件干净的纯白色短袖,而且总是在笑。我们扔完垃圾的时候那灯突然熄灭了,一时间我们都立住不动了。好像大地一下子变得无比干净。好像我和他是此刻地球上唯二的两个活物,没有其他任何一个呼吸,没有其他任何一种声音。头顶的星星无声地把月辉洒向大地。这时我才借着月光朦胧地看见他黑色的侧脸,看见他隆起的鼻梁左侧的那颗黑痣。然后他忽地抬起手打了个响指,声音清脆,像是从远古传来,那盏灯瞬间亮起,照亮了我们双脚中间的那块石砖地。他转过头冲我笑了下,他笑起来很好看,两边各有一颗凸出的小虎牙,右脸上还有一个(我许久之后才发现的)浅浅的小酒窝。我们道了晚安,各自向不同的方向走去,我听见他在背后吹起口哨——一首令我觉得无比熟悉,却想不起来名字的歌。后来我偶尔碰见过他几次。再后来我再也碰不着他了。我想他是搬走了,因为对楼的顶楼天台上再也没有出现满满一排在太阳底下摇晃的白色短袖。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没勇气开口请他来我家吃个饭,或者问他要个电话号码。我甚至没来得及问他那首歌的名字。
这时那首歌的旋律在我头脑中响起,我一下子觉得伤感了起来。我举起手,朝黑夜中的虚空弹指打了个响指。可是那盏路灯没有亮,似乎不愿为我的回忆表示任何感触。过了好几秒,它又像先前那样开始忽亮忽灭起来。这使我疑惑。我不理解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于是我开始一心一意地观察那盏灯的动作。
很快我就发现了某种规律:它总是先亮起来,持续约一秒后熄灭,又在一秒钟后断断续续地闪起来——每次都是闪三下——然后又突然像恢复正常了一样亮着,持续约一秒,最后熄灭。如此往复,不断循环着。我感到某种不可名状的激动在我心里炸了开来。就是这个!这就是宇宙在试图给我的启示。可这意味着什么呢?我一边用脚尖打着节拍,听见晃动的流水声涤荡开来并感到溅起的水花沾湿了我的裤脚,一边在脑中飞速思索着。我像个节拍器一样数着拍子,嗒,空,嗒嗒嗒,嗒。嗒,空,嗒嗒嗒,嗒。嗒,空,嗒嗒嗒,嗒。我的第一反应是音符。假如第一次亮起表示的音符是一个一拍的 do,那么随后的停顿即是一个空拍,紧随其后的是一个三连音,但是是什么音呢?我姑且当它是 mi(因为闪了三下),最后还是以一个一拍的 do 收尾。正好凑齐了一个四四拍的小节。我把这段旋律反复轻声哼了几次:

……可是我想不出来这有什么意义。然后我尝试抠掉音符,只保留节奏,但这也不能使我想起任何一首歌。我又试了试把 1, 0, 3, 1 这个几个数字做各种排列和解释,会是日期吗?我的心一紧,不,10 月 31 号早就过了。我沉默了。我看着那路灯依旧以那方式闪烁着。头顶夜空晴彻,满月浑圆通透,带着一点淡淡的金黄色,像白玉混着琥珀。那盏路灯片刻不歇地闪啊闪,像一只咄咄逼人的眼睛,再想想,它说说,再仔细想想。我低头闭上眼。这时答案仿佛突然间从天而降,我一下就明白了。我真蠢!我听见自己的呼吸急促了起来。是摩尔斯电码,我的大脑飞快地运转着,持续亮表示横线,闪烁则代表了点,那么中间那一秒的黑暗就是分隔符。这下不会错了。我在心里迅速进行了转码:-/···-。我甚至不需要拿出手机搜索,因为作为一个多年的本格推理爱好者,摩尔斯电码我早已烂熟于心——比如说,电影《尼罗河上的惨案》里,波洛在自己的房间里发现那条眼镜蛇时,就是通过敲击墙壁的方式用摩尔斯电码向隔壁的上校求救的。我记得他敲的是···/---/···,就是 SOS ——总之,我迅速地破解了那盏灯的暗号:答案是 TV。我兴奋极了,好像自己变成了埃勒里·奎因。我兀自思考着,电视,我上哪儿去找电视呢?是叫我回客厅的意思吗?我刚转过身准备往回走时就看见了答案。我的目光落在隔壁的那栋楼比我低一层的那户的窗上,透过那扇窗我可以清楚地看见一个老头秃顶上稀疏的白发,还有他面前闪烁的电视。就是这个了!我心想。我凝神用力盯着它,把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眼部的肌肉上。电视上的一切都清清楚楚,昭然若揭。
电视里在放的是一部黑白电影,看起来颇有年代感。我看见片头升起的大写印花字体,又缓缓地降下去。一个看起来像是主人公的男子头戴圆帽,身着深色西服,手里拿着一把银色的短枪,在一条阴暗的小巷里奔跑。他的皮鞋踏过向巷子里的水塘上映照出的残阳,溅起的水花模糊了镜头。一群像是黑帮的壮汉紧随其后,气势汹汹地穷追不舍。画面紧张地摇晃着。镜头切成了高空俯视,我们看见主人公转过一个又一个弯,在逼仄的走道里跃过水泥管,攀上网闸或电线杆,在破烂的屋顶上飞奔。镜头随即从侧面跟随着他,我们看见落日在他狂奔的剪影后燃烧,他残破的风衣后摆在身后恣意舞动着,那只银色的左轮手枪握在他的左手里,他的右手环绕抱住左侧腰部,他的左半边脸笼罩在黑暗中。我们看着他的敌人们跑过一样的路,他们的影子在余晖中有如张牙舞爪的洪水猛兽。终于,我们看见主人公放慢了脚步,在一块空地上停下。几乎已经完全沉没的斜阳在远处的山头露出一线耀眼的光,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他回头看了一眼,追兵似乎还未跟来,于是他拖着步子朝空地那头的一个低矮的仓房一步一步地走去。我们这才发现他伤得很重。我们看着他沾满血污的右手微微颤抖着,从左腰流下的血滴落在干裂的大地上。我们蹲在地上,在那血迹的附近,看见他隆起的背影在前方越来越小。小屋的门打开又缓缓合上,他消失在了门后。
这时我听见锁扣转动的声音。我的心猛地一沉。我疾速转过头,又听见开门声和一声仿佛贯穿了整栋大楼顺着木地板和混合水泥传过来的极轻的脚步声,然后是微弱的关门声。我呆呆地看着阳台的门——它只能从客厅的里侧上锁。我已经无处逃遁了。我听见那脚步声一步步地朝客厅逼近,没有丝毫的迟疑,好像他早就知道我在这里。每一步都充满了胜利在望的自信和狂喜,在走廊两壁反复振荡的回声迂回地奏出多声部的和声。他来了,我心想,他终于来了,他来审判我的荣耀与罪孽了。我已经无处可去,这就是我的终点。这时我回过头,看见月亮已经升至苍穹的正中,它硕大又圆润,绝无仅有、难以置信地悬浮在空中,像一只白色的眼球,睁大了琥珀色的瞳孔。它投下不可思议的银白色的光,那光像点点尘埃似地落在远处空荡荡的铁轨上,落在对面白色大楼天台的参差的护栏网上,落在路灯前长满蓝色绣球花的草丛中,落在我因绝望而止不住抽搐的脸上,让我觉得世上再没有什么比这更美,啊,一时间我居然很想流泪。但我却并不觉得特别恐惧。使我恐惧的并不是那即将发生的事,而是那些没有发生的事,或者说,那些本可以发生却没能发生的事:没有跳动的心跳,没有流下的眼泪,没有唱完的歌。可是冷静下来,反复深吸了几口气之后,我立刻又想开了。没有人可以长生不老的,我想,总有一天我的妈妈会死,我的老板会死,总有一天我也会死的。还有这个人,这个提着外科手术刀前来制裁我的人,总有一天他也会死的,或许有一天也会有人提着手术刀前去审判他。然后狂欢会继续,罪行会继续,我们都变成一个不断扩大的平面上的黑点,我们都会被遗忘。很多人看不到这一点,甚至很多人即便看到了也不愿意承认:他们以为石头一旦被推上了山头就不会再坠落,以为每一个坐标都是不可替代的。他们不知道的是,每一个坐标在每一个时刻都是独一无二却转瞬即逝的,因为宇宙是一片不断膨胀的真空,每个人都在不断地漂浮,位移,然后滑入虚无中。死亡不过是不断扩散的虚无中的一条光滑的曲线。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尽管如此,我却仍见不到那个人的身影,好像他的一步只能走一毫米。但那脚步仍在继续,仿佛我要一辈子听着它朝我走来,却永远也见不到那脚步声后的人。那声音像一片透明的高墙,把我的四周和头顶团团围住,把我包裹在它森严的影子里。我不知道我等了多久,或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终于在最后,我看见那个黑影的影子出现在客厅门外的走廊墙壁上。慢慢地,我看见他的头部出现在门檐边,他朝阳台的方向看了看。我咬紧了牙关,感到我的两排牙齿不住地打着架。他顿了顿,然后朝阳台走来,每一步都似乎有雷霆万钧之力。他的手里握着一个顶端带尖的细长形物体。客厅的光线太暗,我一直等到他走到阳台门前才看见他的下半张脸,看见他下巴上凌乱的胡茬。然后他推开门跨上阳台,月光立刻照亮了他的脸,而我几乎是在一瞬间无声地惊呼了出来。
在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是几乎和我一模一样的五官:一样弧度的面部棱角,一样没有生气的眼睛,一样似乎对一切都不满的微微下垂的嘴角,还有那种挥之不去的痛苦,好像永远在从内部燃烧的痛苦。他和我太像了,简直是有些过分相像了,直到我看见他脸上那几道盛满了月光的沟壑。他简直像一个苍老了数十岁的我。突然我像被人在冬夜扔进了一湖冰冷的泉水一样,无数的气泡在我周围上升,有如搅动湖底的泥沙,唤醒了沉睡许久的记忆般,我认出了这张脸。一时间我什么都明白了。我明白我只是他的一个影子。我知道放火的是他,操控路灯的是他,在电视上点了那部电影的也是他。我不无痛苦地望着他伫立在我面前,望着他千疮百孔的面容。所以我们终于走到了这一步,父亲。你来了,父亲,你来判我的罪了。我看见月光在他无神的双眼里晃动,从里面流露出的是一种我所能想象的最不屑、最空洞、最漠不关心的神情。所以我当真让你失望了,父亲。是为什么呢?是因为我完全没能成为你,还是因为我太像你了呢?如今你终于来了,你来判我的罪了。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来的。也罢,这样也好,至少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彼此伤害了。
于是我站在那儿,站在那片漂着半个纸箱流满了月光的灰色的水中,那水越漫越高,已经没过了我的膝盖。我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看着他,我看着他纹丝不动的肩膀,他上下微伏的胸膛,手臂上暴起的青筋,看见他一只手里的一张卷起的纸片,另一手里那支像法槌一样的钢笔,或者那只像钢笔一样的法槌——那槌子的把手末端长着一个尖锐的笔尖。我觉得那笔尖像是直接插在我的心脏上,渗出的墨水染黑了我的血,变成一个怎么也洗不掉的纹身留在胸口。好痛,我哀求地说,父亲,我好痛啊。我感到眼泪顺着我因疼痛而绞动的脸流下来。我急促地轻轻呼吸着。放了我吧,父亲,我的声音因绝望而颤抖着,从你的光辉与阴影里,永远地放了我吧。我徒劳地扭过头时看见隔壁那栋楼里的电视依旧亮着,主人公举着那把银色的左轮枪冲出仓库门,新月的光照亮他决然赴死的脸,——一张与我长相酷似的脸,但是要勇敢得多——至少十几个人从各个角度同时向他射击,他们中的几个中枪倒下,其他人仍狂暴地扫射着。他也中枪了,喷溅而出的鲜血落在白茫茫一片的大地上。这时有个声音在我耳边吟唱,声音很低,像某种来自过去的回响。不要逃避,那声音说,不要逃避你的父亲。不要逃避你的命运。我转过头,看见曾经住在对楼的那个男孩站在水中,在我的侧边,摇晃的水淹没了他的胸口,打湿了他的白色短袖。水里有火在烧,扑腾跃动着的火苗挤满了水面。他冲我笑了笑,露出那两颗虎牙,那个被月光灌醉的酒窝。这时我想起来了,我想起了那首歌的名字——那首歌叫 「Komm, süsser Tod」,歌名是德语,意思是“来吧,甜蜜的死亡”,和父亲刻在我胸口的字一样,也是那部电影的名字。于是我的呼吸镇定下来,我突然不那么害怕了。胸口的疼痛依旧撕心裂肺地扯着我的每一个细胞,但我咬紧牙。来吧,父亲,我胆怯地朝他张开双臂,来杀死我,或者由我杀死你。
于是他动起来了。我看着他在令人眩晕的晃动的火焰和水波中一步步向我走来。从天空突然降临的风猛烈地吹着,吹过他乱舞的灰发,他立起的鼓鼓的衣领,吹过我跳动着的眼睑,吹干我脸上的泪。呼啦啦——呼啦啦——,来自宇宙的风,穿过我们的身体,把我们都若无其事地轻轻托起,让我们越升越高,直到火焰再也烧不痛我们,洪水再也冲不倒我们,直到我们像失去了重量一样漂浮在没有一片云也没有一颗星星的夜空中。无尽的月光把我们的脸照亮。他朝我走来。
2022 年 7 月 23 日 – 25日
于 苏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