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人手记
作为一家杂志社的编辑,经常会收到一些莫名其妙的投稿,像小说,像散文,像流水账,像一封信,像遗嘱,像狂人的自言自语……这些文章要么不符合我们杂志本身的定位,要么不够“正能量”,要么言语表达能力太差,会被委婉拒绝。 有天上午,我收到了一篇未署名的投稿文章,这在从前,我会毫不客气地拒绝,可是那天没有什么要紧工作,闲来无事,便好奇打开文档,读了起来。读完,属实让我一惊,灵魂更是受到了某名的冲击。从内容上看,这篇文章处处充满着悲观主义者的厌世哲学,从语言上看,文字稚嫩粗漏,完全不符合我们杂志社的约稿标准。我只好回绝了投稿者,可是回绝信迟迟不见动静。难道作者已经像文章所说的那样,走向了生命的极端了吗?时间过去了几个月,我多次试图联系作者,但都像是石子掉进了大海,渺茫不见踪影,难起一丝涟漪。大概作者已经去了他心中的天堂。我压抑内心的沉痛,复制粘贴在这里,供有此遭遇的诸君共勉。原稿未立篇名,我权且取名于《暗室人手记》吧。原文如此: 和往常一样,凌晨一点半,我就醒了。摸索着穿好衣服,我走出了暗室。浓稠的夜色裹满天地,一片黝黑,映衬着树木的轮廓,鬼气森然。穿过杂草丛生的庭院,路过流水泠泠的青石板桥,来到了昏昏黄黄的街道上。不经意看了一眼街灯,恰似流泻着一团黄晕的光球,蚊蛾上下窜飞,击打出轻微的碰撞声。来到熟悉的小店,拉开冰箱的门,拿了一只梦龙雪糕,吃了起来,甜丝丝的奶香味,伴随着巧克力味,味蕾满溢着香甜。 我不该再做小人才做的事了,这是违背道德良心的事,我怎么如此下贱呢?心里的声音不断发出强烈的控诉。可是,这样的心声只是一瞬间的念头,幽灵一般,转眼就难觅踪迹。心底的邪念,盖过了反省的良知,转头又重操旧业。等到事情结束了,又懊悔不已,一遍又一遍地谴责充满贪欲的私心,下定决心痛改前非,发誓不会再有下次了。不过,第二天凌晨一点半,我还是像往常一样,做着前一晚同样的事,心里又生出两股一正一邪的气,彼此缠绕,争斗不休。 闻着几声诡异的鸮鸣声,我回了暗室。坐在桌前。桌上放着几瓶饮料,两支雪糕,以及几袋零食,我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什物,一个一个吃它们,两股一正一邪的气又纠结在一起,争斗不递,取胜的总是邪气。饱腹感放慢了头脑思想速度,读着书上的字一个接一个地跳跃闪烁,组合起来就仿佛不知所云,头脑困顿沉重,眼睛也酸痛地耷拉着。于是,像往常一样,我在凌晨三点,又一次睡去。 我再次醒来,已经是早上五点了。鸟儿晨起的欢鸣声宛如辉煌嘹亮的奏鸣曲,此起彼伏地透过紧闭的窗子传来。我赶紧起床,拉起黑色窗帘。窗外亮堂堂的,泛着白,太阳将升未升之时,翠绿的树木静若处子,天空是淡淡的丝绒般的蓝色,疏落的几只鸟儿在树梢跳来跳去,一眼望去,满目的清凉和静谧。每天早晨,我都会在五点到六点拉开黑色窗帘,贪婪地望一望窗外明亮的白昼,尽力把绿树和蓝天收入眼睑,把鸟儿翩跹的姿态铭记于心,留待此后在暗室之中独自回味。七点一刻,我便准时拉上窗帘,暗室呼吸了一刻钟的光明,又恢复了暗室原本的模样。 七点,我蹑手蹑脚地端坐在桌子前,仔细聆听着暗室外面的蛛丝马迹。首先,响起了老人卖桂花糕的吆喝声,接着是车轮摩擦地面呼啸而过的隆隆声,再次是你来我往的谈话声,最后是刺耳的字正腔圆的女播音声,说着些所谓正能量的鬼话连篇。这些声音如江河一路向东奔流,不断接纳涓涓细流,最后形成了声音的洪流,浩浩汤汤地从我神经质的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无情撵过。有些时候还有人不断敲击暗室的墙壁,伏在窗子外面朝暗室窥视,这让我越加惶恐不安,生怕他们发现我和暗室的存在。所以,早上除了五点到六点拉开黑色的窗帘,让暗室不再昏暗外,六点以后的时间,暗室便是真正的暗室,不见一丝天光。 在暗室真正变成暗室的时候,我总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不敢弄出任何响动,生怕暗室外面的人发现我的踪迹。后来,我慢慢摸索出了一套暗室生存法则,既根据外面声音大小,来安排自己的日常生活。车辆呼呼而过时,我会吃一些简单的食物裹腹。连绵不断地女播音腔响起时,我会释放憋住许久的咳嗽声,舒缓气息。人们交谈时,我会借着朦胧的窗外灯光,翻开书本,在桌子前轻声读书。 在暗室的时间足够久了,我不仅熟悉暗室的每一块地砖的纹理,熟悉每一件家具的精确到毫厘的摆放位置,还练就了超出常人的暗室生存技巧。我能在昏黑的暗室里畅通无阻,还弄不出一丝盖过暗室外面的响动。我的眼睛逐渐熟悉了暗室的浓浓黑色,能在黑暗中摩挲着浏览书籍上的文字。我像一只老鼠一样熟悉暗室生活。 外面仍是嘈嘈杂杂。我翻开书本,借着白纸黑字的颜色反差,凭着谙熟的眼神,慢吞吞地开始读书。在这暗室中度日,能做的事不多。文字组成词语,词语合成句子,句子与句子便有了意义,通过书中的文字,我以暗室人特有的敏锐,嗅出了这本书刻意描写了一个极端厌世者的荒唐行径,他深深地厌恶世俗,已经完全被世俗抛弃,他想死,试过很多方法,最后又不敢真正地面对死亡,只好苟延残喘地活在世上。读了具体的细节描述,我感到不安和痛苦,因为我恰恰具有这本书中厌世者所有的行为举止和心理活动,它像一根根针头一样刺伤我的心。我为了结束这痛苦,缓解罹患多年的眼疾引发的眼睛酸痛,此时昨夜未眠的困意又袭上心头,我不得不停止了阅读,上了床。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睡。心痛,困意,空虚,盘根错节地缠绕在一起,心像是深不见底的深渊,落了一颗石子,却久久听不见回声。心里有了某种难以言说的绝望和孤独,是什么事也不想做,也是什么事也做得出来,像是两个无法调和的极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于是,精神让位于身体,自尊让位于卑鄙,龌龊的事情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我的手伸进下面,像小孩子玩弄心爱的玩具一样贪婪地玩弄起来,像永动机上的齿轮一样咬合着不停蠕动,罪恶的心里想着的是久远的某片湿漉漉的嘴唇,油脂般细腻的肌肤,牛奶般乳白的肤色,脑中像是凌厉躲闪的蒙太奇镜头,朦胧的千万个镜头叠加,那齿轮像是抽风了一样做着加速运动,一瞬间咬合的齿轮松动了,机毁人亡,一股麻酥的电流灌满全身每一道毛细血管,最后在头脑中幻化成一团云雾缭绕的致幻剂,欲仙欲死,好不快活。于是,不知不觉,我全然忘记了心灵的伤痛,忘记了身处何方,竟然昏昏睡去了。 除夕夜,父亲伏着身子切鱼肉,偶尔抬起的冷漠的脸,让我做这做那,语气中含着恨铁不成钢的讥讽。吃饭的时候,他闷闷地多喝了两口酒,突然对我恶语相向,说我就是一个败家子,出去这么多年了,一事无成,不如死了算了,还好意思活在这世上,丢人现眼。母亲在一旁拉扯着父亲的衣角,暗示他少说两句。谁料父亲竟然撩开母亲的手,还一下子把母亲推搡在地,饭菜洒落了一地。我气不过,顺势把手中的饭碗砸在父亲身上,赶忙搀扶起母亲,便夺门而出,全然不顾母亲的呼喊和啜泣,走在茫茫的夜色中,不知前路在何方。 此时,我睁开濡湿的双眼,怅然若失,不知所措。这只是一个噩梦如此,我为什么这么悲伤呢?纵欲过度后醒来的人,脑中的快感已经全部消失殆尽,可是空虚仍然如影随形,甚至伴随着噩梦有恃无恐地添油加醋,那精神的空虚和落寞,便像丢入了无垠的宇宙中,是难以排解的亘古永恒的孤独。 我下了床,端坐在桌子前,还没有勇气重新翻开先前阅读的书,更何况我的脑海始终萦绕着关于父母的噩梦,搅扰着我心神不宁。我是几年前离开父母的,具体时间已经记不清了。和父母断绝往来的这些年,只是偶尔梦见他们,或是某个恍惚的时刻想起他们,无论是在梦中,还是在记忆中,他们的模样已经模糊不清。他们原本的想法无非让我娶妻生子,陪在他们身边,可是事与愿违,他们没有想到他们的儿子与他们的想法南辕北辙,非但没有娶妻生子,还远离了他们,像浮萍一样随处漂流。于是,每次回家都成了双方的煎熬,一次又一次的冲突撕裂着原本就破碎的亲情,那年除夕夜,终于闹到到了不可弥合的地步。 我可怜我的父母,他们已经从人生中的秋天,慢慢过渡到人生的冬天,没有身边人可以依偎,没有丰厚退休金维持生计,一辈子只知道弯着腰和一亩三分地打交道,从黑发熬成了白发,最后也只是一堆枯骨埋在地下。偏偏他们又养了我这么一个悲观厌世者,无法和人建立正常的亲密关系,因为性格的敏感,脾气的暴躁,常常无法踏踏实实地工作,总是被迫离开。尤其是最近几年的疫病,更加速了我对世界的厌恶,我从一个地方到一个地方,似一匹荒原上的孤狼,孑然一身,到处流浪。而我的父母,也和我断绝了往来,已经多年不联系了。茫茫天地间,天涯一孤客,何处都不是我的家。 想到此,我又一次沉湎于悲伤的沼泽里,无法自拔,竟不自觉地流下泪来,想要了结这卑微的生命,却迟迟不敢付诸行动,像癞皮狗一样贪恋着这个生无可恋的荒原般的世界。我这样茫然地坐在桌子前,坐在黑洞洞的暗室中,坐了许久,才稍微恢复了一点活着的知觉。现在已经是下午了,肚中早已饥饿难耐,于是摸索着踱进厨房,取了半个月前买的面包,坐在桌子上独自吃了起来。 我刚来暗室时,暗室只是房间的名字,暗室还是充满光明,天一亮,我就拉开窗帘,打开窗子。每天傍晚,我都会出去游荡一番,沿着小溪,步入山林,听蝉鸣鸟啼,赏春花夏叶。夜色四合,便下了山,进入一家苍蝇馆子,老板娘喜笑颜开地欢迎我,热情地询问我吃些什么。我高兴地让老板娘弄几个小菜,斟一杯浊酒,一个人悠闲地吃着,喝着。吃完饭,便去转角处的小店买些面包零食,带回来做第二日的早餐。住了一段时间,慢慢缓解了多年来堆积的焦虑和疲惫,心里说不出来的轻松。除了每日的游荡,其余时间我都窝在光明的暗室里,或是读书,或是呆坐,任由时间似沙子般轻轻流过指缝。我终于在这个地方找回了活着的乐趣,因为这山水,这个苍蝇小馆中的饭菜,因为这宁静的暗室,我愿意活在这个世界上。 事情是一点一点变糟糕的。暗室外面的树林被连根拔起,机器昼夜轰鸣,不消三两日,就在树林的废墟上新修了一条沥青路,接着是汽车疾驰而过的呼啸声,整日的不间断。有天早晨,暗室外面有了老人叫卖桂花糕的吆喝声,于是,此后的每天早晨都能听见老人的吆喝声。慢慢地,像闹市一般,人越来越多,闹哄哄的人声聒噪得我心慌意乱。尤其是每天六点准时响起的字正腔圆的女播音声,说着一些不知所谓的话,更让我心里堵得慌。有时,还有人好奇地敲击着暗室的窗子,好奇地向里面张望。为了隔绝外界的干扰,我不再拉开窗帘,不再让光明充满暗室,暗室也成了真正的暗室,黯淡无光。 随着暗室变成了真正的暗室,我每天都处于世俗喧嚣的包裹之中,心情越来越凝重,渐渐地也失去了游荡的兴致。每天傍晚照样去苍蝇小馆坐一坐,不再那么热衷于游山玩水了。谁又曾想到,我每天傍晚去苍蝇小馆,老板娘也从热情变得越来越冷淡了。见了我推门进去,只用眼睛冷冷地瞥一瞥,便一声不响地进了后厨,冷淡地对厨房活计说,一样的菜。然后若无其事地坐在收银台后面,不再搭理我。她见我每日穿着一样的衣服,总在这附近游来游去,脸上总是愁眉不展,想必对我有些猜疑。她是本地人,世代居住在这个地方,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人际圈子,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说着外乡口音的异乡人呢?而且我形销骨立,穿着寒酸,她怎么会不生疑呢? 走在回去的路上,我总是多留一个心眼,审视着每一个与我擦肩而过的人。我发现不管是老人小孩,还是游客闲人,总是以老板娘般冷漠的眼神盯着我,我不禁自问,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人们会如此冷漠地对待我这个异乡人?不仅是人,就是阿猫阿狗也对我冷淡异常。小猫见了我,只是喵呜一声,恶狠狠地看我一眼,就一溜烟不见了。小狗见了我,只是朝我汪汪狂吠。 这路上所遇所见的冷漠,连同暗室变成了真正的暗室一起,似两把坚挺的钢枪,深深地刺痛着我。自那晚以后,我就减少了我外出的频率,每三天走出暗室一趟,也选择了黑夜降临前的一刻出门,借着夜色掩盖处处可见的冷漠目光。有一天,我又鬼使神差地走进了苍蝇小馆,老板娘见了我,像见了鬼一般张皇失措,睁着大眼,张着大嘴,半天说不出话。等她缓过神来,习惯使然,她依旧冷漠地对后厨说,一样的菜,然后坐在收银台后面,像是躲着我似的,蜷缩在角落里。这一幕使我更加骇然,面对着端上来的饭菜,我只吃了几筷子,就全然没有胃口,生怕饭菜有毒,就仓促付了钱,急匆匆地走出了苍蝇小馆。我又去转角处的小店买一大袋面包和零食,顾不及看店员冷漠的眼神,逃也似的奔回了暗室。从此,我不再出暗室,只是储存的面包零食吃完后,才冒着夜色出去买面包零食,经常是半个月甚至一个月也不出去一趟。我真正活成了暗室里的老鼠。 我吃完手中的面包,端坐在暗无天日的桌子前,又开始胡思乱想。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一尘不染的净土,原以为搬来此地后,我就脱离了苦海,其实不是的,人只会等到了死亡的那一天,才真正能脱离世俗的羁绊。从前,我总是很天真,做着不喜欢的工作,以为换了一个工作就好了。和不喜欢的人朝夕相处,以为离开就好了。厌恶一个地方,以为换一个新的环境就好了。其实从来不会好了的,喜欢的工作也有厌烦的时刻,离开一个人会思念,和一个人重新相处会有新的难以调和的矛盾,换了一个地方也有慢慢地心生厌恶。只要人活着一天,就会有无穷无尽的烦恼,怎么也无法摆脱。 为了解开心中的困惑,我整天坐在暗室里研习典籍,读许多高僧大德的生平传记。可是,我只能从中看出逃避世俗带来的新烦恼,许多典籍只是教人怎样欺骗自己真实的内心想法,从而达到自欺欺人的效果。许多所谓的圣人也是先有无尽烦恼才追求解脱,而最后他们往往得不到解脱,就像弘一临终遗言一样,总是悲欣交集。所以,我终于看清了生而为人的真相,人无时无刻不再枷锁之中,活着,就是受罪。既然活着就是受罪,我干嘛还要活受罪呢? 有那么几次,我都尝试着了结自己。我以面包充饥,只剩最后一块面包时,我决定吃完这一块面包,就不再走出暗室买面包。第一天,我平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活了一天,只是半夜饿得肚子辘辘翻滚。第二天,只是躺在床上,连唾液也饿得干涸了。第三天,我已经不能有气无力,连走路上厕所都成了问题,眼睛直冒金星,不知今夕何夕。第四天,我饿得几次晕厥过去,脑海中不断出现死神穿着黑色长袍,举着镰刀朝我砍来。第五天,我已经没有清晰的意识了,饿得连桌子都想要啃一啃才罢休。我出于身体饥饿感的强烈抗议,在饿了五天后,凭借着最后一点力气爬到了小店,买了一袋面包,活了过来。看来饿死是件活受罪的事。 在饿了五天,捡回来一条命后的某天下午,我用指甲刀一点一点地剪开我左手腕上的肉皮,露出洁白的泛着血色的脂肪,然后又一点一点地剪去脂肪,血淋淋地流遍手臂,还没有剪断动脉,我就痛得晕了过去。醒了时,血已经濡湿了半边身子,四肢乏力,脑子空洞,一阵一阵揪心的痛楚袭上心口。只好放弃了结自己,胡乱找了一块布,包扎了伤口。 手腕上的伤口还未愈合,我又走出了暗室。来到了新修的沥青马路边,瞧好刚好一辆车从转弯处驶来,我算好时机,猛然奔到马路中间,谁料司机眼疾手快,一个急转弯,车子撞到了路旁的树上,熄火了,发动机冒着一缕浓烟。司机是个短寸头发的壮健汉子,我被他小鸡似的拎起来,几个拳头密雨般的落在我的身上,痛了好几天。几次尝试了结自己都以失败告终后,我便放弃了。我这一生总是不能做主,连死也不能,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