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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话题 >唐人的风景|郴州永兴侍郎坦记行
回永兴是为了家事,不免要听家乡亲友安排,他们听说我们几个年轻人都是中文系研究生,对历史文化感兴趣,热心地安排我们参观县城里的安陵书院,一路上欢快地向我们介绍:这个书院是永兴本土一位商人回乡投资2亿元,模仿江南园林建造的文化胜地,因为老板不缺钱,平时开放参观,也不对外收门票,还经常有讲座跟文化雅集在此举行。亲戚听说我跟卷毛快要结婚,更是力邀我俩来这里拍摄婚纱照:




参观完书院,亲戚又带我们去了本地最大的银业公司,欣赏由纯银镀造的银楼与银业博物馆。亲戚向我们自豪地介绍:“我们永兴被称作中国银都,银产量占全国每年的四分之一”,卷毛努力抱起了公司门口的大银元宝,踉跄着走了两步又不舍地放下了,院内的银楼在近午的烈日下也闪烁着逼人的贵气:


草草吃过午饭,亲友友善地提醒我们:侍郎坦名气虽大,但较为偏远:“真的没啥可玩的”,我们一行三人只好耐心地谢过亲友,逃也似地向目的地驱车而去。
去侍郎坦的路不好走,下了主干道,卷毛载着我跟乌老师,在永兴县郊铺着碎石的乡间小路上开了十来公里,车后一路跟着飞扬的尘土,好不刺激。由于地偏加上炎热,走到一处岔路,我们丢失了一会手机信号,我独自下车找了一段路,在竹林里爬上陡坡,却一个人都没有见到,途经一栋传统大屋,屋子是一目了然地破败了,但墙壁上油漆粉刷的“新时期XX”标语还来自十二大的年代——三十多年前,加强对外开放的政策,一路深入了老家的农村,也许正是这样的标语,将这栋大屋的主人从湖南带向了沿海省份经济更为发达的地区,只留下大屋孤单单地守在竹林深处:

在大屋附近手机暂时有了信号,我们掉头回到分叉口,找到正确的道路后,又在山地的小路间起起伏伏像坐过山车似地前进了十来分钟,快到一段坡地的尽头时,眼前的景色突然开阔了起来,“这是个好的征兆”,我知道,我们想去的地方所在已经不远了。

路的尽头立有一方现代的刻石,指示着我们侍郎湾已经达到。隔岸所见即是壮美的石崖 ,浑厚的石壁仿佛被自然的力量垂直凿开,粗犷地袒露着, 中国东南地区的丹霞风光往往如同桂林山水那样,有着孤立特起的陡直峰柱,但耒水两岸的丹霞则不然,因为已经发育完全,这一块的丹霞地貌呈现出了向平原过渡的特征:石壁顶部覆满了毛茸茸的竹林,柔软而妩媚,冲淡了老年丹霞雄浑的英雄气,让人肚肠间横生怜爱,很想顺着竹子垂头的方向轻轻地抚摸整座浑圆的山头。



我们所处的一侧,地势极高,进村后左右的房屋也是空置的,不见人影,我们找不到渡口与渡船,离开车内的空调,正午的太阳也炎热难当。我们只好爬到高处,见到对岸渡口有凉棚,里面坐着几人正在歇凉,我们当下便试着用最原始的方式——喊话——吸引对岸的注意。两岸都是高崖,河谷的回声极大,开始是无人回应的,等我跟卷毛各唤了几声, 还是看到对岸有个红衣的大叔轰隆隆地打开发动机,为我们三人摆渡而来。

奶奶告诉我,她的母亲就生在侍郎坦附近, 守寡后改嫁的地方也离侍郎坦不远。而奶奶的继父也是渔民,平时在便江岸旁摆渡谋生,过着桃花源似的世外生活,听说是极宽厚老实的人。我们下到江岸,翘首等待红衣大叔开船来接我们,因为穿着凉鞋,我偷偷把脚伸进便江清澈的江水之中,冰冰凉凉的水流,伴着便江舒服的江风,一同冲散了夏天的炎热,满脸胡茬、体格瘦弱的红衣大叔令我想起从未谋面的亲人,这世上善良的人儿,跟夏天的大江一样令人感到安慰。

来永兴之前做过功课,像侍郎坦这样被当地人称作“坦”的,即由于岩层垮塌而形成的凹坑,是一种奇特的丹霞地质景观。出发前,奶奶还告诉我们说,这种坦以前也都是住人的,只不过住的都是土匪或是穷人。那种感觉就像,好心的丹霞岩壁张开自己的怀抱,尽力地收留下那些不容于平原的居民们。

船开到坦外的渡口,我们拾级而上,看到一地圆溜溜的黑球,我们问大叔,这是什么,大叔看了一眼说:“哦,羊屎蛋子,有时候会有人来这里放羊。”

常年的水蚀给石壁覆上了一条条黑纹,尖而密,像大鱼的鳍。洞外,便江水青碧得近乎透明,夏日正午照射在水面的阳光,在坦洞边沿折射出了鱼鳞似的银色光影,随着余波颤动不停,让人的心也不自觉地荡漾个没完。我们仿佛误闯进了一条大鱼的鱼腹,任由鱼儿顽皮地游过了时间的结界,与好奇的古人一道摸索着洞内的风景。





侍郎坦之名,来自洞内两处极大的“昌黎经此”题刻。竖排的四字到清代为止都为白垩粉书,直到清代才由县令王晋庆找人摹刻上石。著名的同光体诗人程恩泽也受邀在岩壁上为此处题刻做跋,不过他怀疑这里并非韩愈本人手迹,而是宋人所作:



曾有现代学者将这一处题刻与阳山据传为韩愈所书的“鸢飞鱼跃”四字对照,认为侍郎坦的题刻与之有相似处。其实,侍郎坦坦洞十几处唐代的题刻基本集中在中唐贞元、元和时期,仅存个别晚唐时期的题刻,程恩泽虽然怀疑昌黎经此四字为宋人所题,但整块岩壁竟一处其他宋人题刻也无,显然与他的怀疑相悖。

从交通的角度看,侍郎坦在历史上的失落,也许与唐代之后过岭通道的变化有关联。韩愈虽然被贬为阳山令,但阳山所属的连州,因为水路可通,加之气候宜人,在唐代其实是岭南少有的一处为唐人所认可的岭南贬所(比如柳宗元以柳易播,为刘禹锡求情,刘禹锡就被开恩改授到了路途较便捷的连州),其实不算太糟。
而便江连接的骑田岭道,向下经武水入岭南,因为丹霞风化等地质原因,武水两岸山石易崩塌,有灾害风险,唐后开始很少使用。加之唐末战乱,人口流离,宋代政治重心东南移,唐代长安南下过岭必经的荆襄道以南,往后也因此失去了过去来来往往的重要交通地位,侍郎坦坦洞荒僻,直到清代,这处旧题才被有心的永兴县令重新发现,也并非没有可能。
柳宗元南贬后,与旧友杨於陵(时郴州刺史)来往颇密,集中有数首唱和诗,提及了互赠礼品、书信之意,也有亲密好友交往的趣味在,另外,柳集中也有一首与杨任前的郴州刺史李吉甫酬和之作:
没想到,侍郎坦作为过岭路上的名胜,竟把这三位好友的到此一游给集齐了:



大暑节气刚过,空气溽热难当,我聚精会神,却一直寻不到壁上李吉甫的名字。虽然 《元和郡县图志》 是本严肃的地志,不如六朝地记以及宋人《舆地纪胜》那样有怪奇的趣味, 但几年前写毕业论文时,因为地理定位上的专业权威性,还是手头最重要的参考书之一,所以这趟来,还是很带有一些执念的。我循着岩壁,反复看了两三遍,热得满身大汗,但也不忍心让朋友们跟大叔久等,只好有些失望地上了船。直到车子开到有信号的地方,我才发现刚刚照片里其实有拍到这处题字,只是比较模糊罢了,整个人竟感到了一种失而复得的快慰:

只是回头再看,不知为何这处题刻里面提到了“长男绅、次男缄 ” ,历史上李绅、李缄确有其人,只是李吉甫的次子是名相李德裕,与题刻是有出入的,不知是否书写者记忆出错所致。
题刻中也有一些有趣味的,比如这一条里记录的刺史韩泰,长庆四年六月收到郴州转睦州的调令,八月才启程,沿着便江慢悠悠地北上:

值得一提的是,岩壁上好几处出现了题为“安政兴”的刻工姓名,从元和十二年一直活动到长庆四年,为两位历任的郴州刺史工作,说明这一处坦洞在当时确实是必经的知名景点。安政兴当为郴、永之间的知名刻工,据《刻碑姓名录 》记载,安政兴还刻有一方《修浯溪记》,刻石的位置在永州市祁阳浯溪碑林石刻《大唐中兴颂》的正上方(毁于现代运动)。刻工这样频繁地往返创作,或许也说明中唐时期郴、永之间的交通比现代人想象中便利不少,也让我们能坦然地将“河东柳”的题名指向一个更确切的方向。
从坦洞出来,红衣大叔载我们回程,问他这一趟多少钱,他变得支支吾吾,羞涩地回答我们说:“随便给点就好”。我们告别大叔,从一棵极美的大树底下上岸,也与便江两岸这唐人流连过的山水轻轻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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