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徒步之旅
查看话题 >通往马丘比丘的印加古道
上午九点,我站在一个叫死女人山口的地方向前后的两条山谷张望。半小时前需要仰视的天梯,从山口看下去只不过是个缓坡。很奇怪,这和滑雪时的感觉恰恰相反,雪道总是往下看的时候显得更陡一些。
太阳在山头后面露出了脸,山谷里的阴影向山脚快速退却,山口已经铺满了阳光。气温依旧不高,十度出头的样子,歇了几分钟以后,我赶紧套上软壳和冲锋衣抵挡寒气。
这个山口算不上开阔,大概二三十步见方的一片空地,连接着前后山谷里的道路,两侧是隆起的山峰,形成一个经典的马鞍子地形。爬上来的时候,这里已经坐了几个看风景的徒步者,另有两个挑夫卸下了背包,在另一侧闲聊。晴朗的蓝天下能见度很好,我跑前跑后地拍照,一通忙活以后,才找了块舒服的石头坐了下来。

在几个小时之前的宿营地里,导游Javier在早饭后又解释了一遍当天的计划,其中早晨这段900米的爬升是全部四天行程里最辛苦的一段儿。六点整,天儿还没亮,15个人的徒步团出发了,不知不觉间拉开了距离。我和妍缓慢但匀速地前行,渐渐的,哗啦啦的河水声消失了,茂密的林地让位于稀疏的灌木,潮湿的空气变得干燥。脚下是印加古道,几百年前垒下的石阶牢固地嵌在山体里。三个小时以后,我们站上了死女人山口,竟然比计划时间提前了一个多小时。
不久,英国小哥和比利时小妹也上来了。小哥前些日子刚骑自行车环了一圈苏格兰,小妹人高腿长,这俩人多数时候是队伍的先锋。徒步团里势力最大的是伦敦帮,有六个人,还有比利时三姝,北美四侠,以及两个住在瑞典的中国人。伦敦帮三男三女是大学时代的同学,只有英国小哥是本土人,其他人分别来自东欧、印度、香港,但说话都带着英式口音。香港小哥就职于知名咨询公司,看上去装逼讨厌,其实是个冷面笑匠,有个遍览新七大奇迹的小目标。比利时三姝二十出头,来自Flanders,牵头旅行的闺蜜临时掉链子,仨人一直到出发以后还处在半懵逼状态。北美四侠分两对,住多伦多的妹子出生在秘鲁,这是她第三次去马丘比丘,陪男朋友。男友是房地产中介,全团最活跃的分子,话密,在中国住过一段,喜欢砍价,非常怀念拆除前的秀水街和天外天批发市场。住北卡的飞机座椅工程师高大寡言,有一些驼背,聊起椅子就滔滔不绝。女朋友是印度一代移民,看身材很不适合徒步,也没有户外经验,在队伍里专职断后。
接近中午,我们这团乌合之众在山口集结休整完毕,开始从另一侧下山。走了几步,我突然想,这个山口为什么叫“死女人”?



如果记性好一些的话,我应该知道答案,在翻了两遍的《Turn Right at Machu Picchu》里,就提到了名字的由来:从下山一侧回望,山石轮廓貌似一个躺着的女人。这么个地形,在其他地方可能叫“睡美人”或者“醉姑娘”,我佩服秘鲁人的耿直。
《Turn Right》这本书里,作者Mark Adams雇了向导,循着20世纪初冒险家Hiram Bingham的足迹,在印加帝国的几处重要遗迹之间翻山越岭,一边徒步一边思考印加帝国是一个怎样的文明。关于Bingham是否“发现”马丘比丘的争论到今天也没有尘埃落定。在我看来,“发现”一个当时甚至有人居住的遗迹是可笑的,同时否认Bingham把马丘比丘推向世界的关键作用也是对一个冒险家和学者的诋毁。《Turn Right》书中性格乖僻的向导John Leivers在看过Bingham留下的考古手记之后,承认美国人不只是一个“Martini explorer”。作者Mark顺势问John,经过那些艰辛的徒步旅程,自己是不是也从一个“游客”升级成一个真正的“旅行者”了?John的回答是:“You remember how things work in Peru, Mark. It all depends on who you ask”。

和Mark相比,我们这群人是不折不扣的“游客”。这个徒步旅行团的全部成员包括游客15人,导游2人,厨师1人,挑夫22人。之前,我只知道一个商业登山者需要一群夏尔巴人背补给和氧气,想不到这种难度不高的徒步也有类似的操作。几年前这样一个团里的挑夫也许会少一些,因为挑夫负荷上限是个新规定。过去,这条路上行走着为了多挣一些米面钱,背负50kg甚至70kg的壮汉。游客们也许会赞叹山地人的强悍,实际情况是,有些第一次背起大包的少年被重量压出过眼泪。现在,每个挑夫最多背30公斤,在徒步起点挨个过秤。每个游客可以交付给挑夫最多8kg的个人物品。除此之外,挑夫们还负责运输全套的厨房设备,作为餐厅的大帐篷,餐厅里的桌椅,所有食材,以及一个移动厕所。
每天,在我们到达营地之前,挑夫们已经搭起帐篷,把桌椅安置在餐厅帐篷里,桌上摆好了小吃。每个到达营地的游客都会得到挑夫们祝贺的掌声和帐篷前一盆用来盥洗的热水。早晨,不需要闹铃,导游拎着古柯叶泡好的热茶逐一叫醒每个客人。吃过早餐,我们在又一波掌声里拍拍屁股走人以后,挑夫们开始打扫营地,收起帐篷,背上大包,然后赶在我们到达午饭休息区之前,再次做好一切准备,用下一波掌声欢迎这些花钱来走路的人。
英文有一个词专门形容这种豪华露营,glamping,glamorous comping的合体。作者Mark的大部分行程也属于glamping,经过一些磨练以后膨胀了,于是自己背起了帐篷,五分钟之后,他就开始后悔自己的鲁莽。
每一波掌声都让我不好意思。在路上,背着过顶大包的汉子快步超过我的时候,我也会有一点儿歉疚。到了晚上,在星空下的大帐篷里,吃着热腾腾的美味大餐的时候,又是十分的享受。Javier说,我们的大厨是Cusco最好的厨师,所有团友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忙不迭地纷纷点头。
Javier是个好导游,精干细心,口才好,可以讲十分钟的故事,让听众不觉乏味。导游是整个团队的领导者,管理着其他服务人员,在生理和心理上照顾游客,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他们有一套独特的技能包,交流时透着自信和一点儿傲气。同时,导游又和游客们保持一定的距离,让我想起军训时的教官。Javier有两个孩子,都在上学,女儿长得像中国人,他要让孩子们接受更好的教育。
次日早晨出发前,Javier把厨师、挑夫、游客聚到一起,围成一个圆圈,轮流做简短的自我介绍。挑夫大多三十左右,有几个小伙子不到二十,也不乏五六十岁的老者。Javier对游客说,没有挑夫不会有这个徒步体验,没有你们挑夫也会失去一份重要收入。


安第斯山地的土著们,的确有着超强的登山能力。在这条推荐四天完成的的徒步路线上,有时会举办非正式的马拉松比赛,纪录是一个本地挑夫创造的,3小时23分钟。我后来查了一下越野跑顶级高手Killian在2019年一个山地马拉松夺冠的成绩,3小时53分钟。
挑夫惊人的纪录来自Javier,十有八九带着水分。我猜他口中的一些其他事情可能也有一些水分,比如那些关于印加帝国和马丘比丘的猜测。
人们愿意相信,这条印加古道是一条朝圣之路,而终点的马丘比丘是印加人最重要的圣所。这是一个假说,有可能正确。但另一种假说可能更接近真相:马丘比丘是印加王Pachacuti的一个行宫。当年,Bingham竭力试图证明他人生最重要的“发现”是印加文化的发源地。今天,学者们依然在提出新的假说。对于一个逝去而且没有文字的文明,有着无穷的解读空间。
作为一个游客,我曾经固执地认为马丘比丘是个被高估的景点儿,证据是那些流行于Instgram和小红书的照片:千篇一律的角度,风格雷同的秘鲁披肩,标准化的灿烂笑容。
事实是,每个到过马丘比丘的人都会有自己独特的体验,打卡也好,深度游也好,接收神秘能量也好,大都会不虚此行。
在四天徒步的最后一个清晨,我们越过太阳门,终于见到马丘比丘的真容,她远远地盘坐在一个山顶,四周环绕着更为高大的群山,在书中和屏幕上看过很多遍的建筑群依稀可辨。这时,太阳从我们的身后升起,先是点亮了马丘比丘身后的山峰,接着驱动着明暗的分界线,缓缓移动,逐个扫过印加人五百年前的营造。她扫过梯田,居所,神秘的三窗神殿,著名的太阳神庙,直到整个遗迹暴露在阳光之下。
山谷间的雾气将阳光分解成无数条光束,击打在马丘比丘的神殿上。我意识到南半球的冬至只过去了几天的时间,奉太阳神为至高无上的印加人,选择在群山之中,不计成本地建起一座城邦,也许真的是为了在一年之中最神圣的日子里,迎接曙光乍现的那一瞬间。
这一刻,我感到了自己的幸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