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夜,天上挂着一轮明月。
酒在杯中,杯在手中,李白在喝酒。
酒是纪叟的老春酒,沽酒的人正是纪叟。
夜已经很深了,纪叟却没有打烊的意思。往常客人都走光的时候,他甚至也迟迟不关门。无论谁到了他这种过一天少一天的年纪,对于很多事情都不会太着急的。
可是现在他却有些着急了:『一百杯,已经一百杯了,再喝下去,你可真的要醉咯。』
李白淡淡道:『人生难得几回醉,便是一醉又何妨呢?』
纪叟道:『大醉伤身,你这样的人,若是不喝酒,一定能活到三百岁。』
李白道:『若是没有酒喝,我为什么要活到三百岁?』
纪叟哑然失笑。
一个不喝酒的李白,的确不能算是李白。
所以现在不仅李白在喝酒,纪叟也在喝。他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再一饮而尽。
人上了年纪,难免话多,所以纪叟又问李白:『四月十五那一战,你真的胜了裴大人?』
李白:『是的。』
纪叟无限惋惜:『那一战肯定是惊天动地,可惜老夫无缘得见。』
李白:『你也不必惋惜的,因为我们根本就没有交手。』
纪叟怔住:『可是你却胜了。』
李白:『我只不过用了个特别的法子。』
裴大人就是裴旻。有一次他舞剑时将剑高掷云中数十丈,剑势若电光下射,他却轻描淡写的用剑鞘轻轻一接,剑透空而入不差毫厘。观者数千人,无不惊粟。
据说这个人还善用刀,有一次被敌军人包围就要被射成刺猬了,骤然间在马上轮刀劈斩,疾若流星的乱箭都应刃而断,敌人吓得落荒而逃。
不过这个人最擅长的还是射箭,当时北平多虎,曾一日射杀了三十一头。
这样一个人,在武学上的造诣,若说是第二,恐怕很少有人敢说第一了。但李白却胜了他。
纪叟实在好奇,忍不住问:『你用的是什么法子?』
李白没有回答,却反问道:『你有没有听过彪这种东西?』
纪叟茫然:『彪?』
『你当然不知道,这世上知道彪的人本就不多。』李白道:『那是种酷似虎的东西,可是却不是虎。』
纪叟当然不明白李白在说什么。
幸好李白又接着道:『裴旻射的虎,并不是真虎,而是彪。真虎一吼,山岗皆震,他见到时,已没有了弯弓射箭的勇气。』
纪叟的眼睛亮了:『但你却真的射杀过老虎?』
李白:『不错。他听到我射虎的消息,承认他败了。四月十五的决战,也就没有再交手的必要。』
纪叟长长叹了口气:『怪不得你今晚要一醉方休,这种落寞,我虽不太懂,但还是懂的一些的。』
李白也长长叹了口气:『不,你不懂。』
纪叟:『哦?』
李白:『在击败裴旻之前,我很想知道我和他谁是天下第一。但真的击败他后,我却有点后悔。』
纪叟:『后悔?』
『不错。』李白忽然又问了个很奇怪的问题:『你可知我这一辈子,最欣赏的人是谁?』
纪叟愣了愣:『那就得看了,若论文才,屈原、曹植、谢朓、谢灵运,你最仰慕;若论武功,谢安、张良、范蠡、姜子牙,你最佩服。』
李白摇了摇头:『是齐人鲁仲连。』
纪叟笑了:『义不帝秦,宁愿蹈海而死的鲁仲连?三言两语攻下一座城池,却不取一物飘然而去的鲁仲连?不错不错,是鲁仲连。可是,这又和裴旻有什么关系呢?』
李白:『以前我每天拔刀几千次,但心中想的,却从来都是万人敌。等到有一天打败了裴旻却做不成万人敌时,就只能在这里喝酒了。』
纪叟又叹了口气,李白毕竟是他的朋友,他不忍道:『听说你做翰林时,论天下事,对答如流,起草文书,下笔万言?』
李白:『确实如此。』
纪叟:『听说渤海国送战书来,满朝文武只你一人识得,也是你以一和番书,将兵祸消弭于无形?』
李白:『一点不错。』
纪叟笑了笑:『如此,你就是万人敌。』
李白:『不,至少我现在不是。』
纪叟:『为什么你一定要做万人敌呢?』
李白:『因为李林甫死后,还有杨国忠、安禄山这样的人。』
纪叟:『有这样的人又怎么样?』
李白:『天下必乱。』
纪叟:『你看得出?』
李白:『我曾身处朝堂,也曾北游燕山。』
纪叟:『但你被赐金放还后,再也没有办法收拾他们?』
李白:『没有。』他给自己倒了杯酒,又给纪叟倒了一杯,长吟道:『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唉,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啊……』
纪叟的心沉了下去。直到现在他才读懂李白的这句诗,才知道今夜他心中的落寞是如此之深。
过了很久,纪叟忽然道:『今天你的这番话,可一点都不李白。』
李白:『哦?』
纪叟:『我印象中的李白,是侠客,是诗人,是旅人,是酒徒,是谪仙,是隐士,是道士,是浪子……』
李白打断了他:『难道翰林、军师、纵横家这些就不是我?』
纪叟:『那些当然是你,可我说的才是真正是你。』
这次轮到李白说不出话来了。
过了许久,李白缓缓道:『有一天这世上遍地狼烟血流成河,又该如何?』
纪叟:『将来的事,又有谁说得清楚呢,更何况是天下事。你既已尽力,我这个糟老头子,只能说一句随机应变。』
李白举起了酒杯,却没有喝,看着纪叟。
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头,知道的实在比他想象中的要多得多。而且对方所懂得的,也比他直接透彻的多。
大概也过了很久,李白笑了笑,这是他这个晚上第一次笑。然后他悠悠道:『你可知我刚才想起了谁?』
纪叟苦笑:『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哪会知道。』
李白:『猜猜看。』
纪叟:『莫不是吴越之地漂亮的姑娘?』
李白摇了摇头。
纪叟:『莫不是在山上清修的元丹丘道长?』
李白摇了摇头。
纪叟:『莫不是在兰陵喝过的美酒?』
李白又摇了摇头。
纪叟道:『那肯定就是峨眉山上的那轮圆月了,再或者就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匡庐瀑布了?』
李白还是摇了摇头。
纪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哭笑不得的说:『我早说不猜了,你这个人的心思,真是神仙也猜不着。』
李白笑道:『其实这个人和你也有点关系,是另外一个糟老头子。』
纪叟:『除了我之外,还有谁是糟老头子?』
李白:『刘伶。』
纪叟大笑:『这倒一点也不错,我是个卖酒的糟老头子,而他却是个嗜酒如命的糟老头子。我们当然都是糟老头子。只不过我应该长的比他好的多。』
李白:『一点不错,据说他长的奇丑无比。』
纪叟:『但我实在是不懂,你又想起了什么。』
『一句话。』李白淡淡道:『我想起了古人对他的一句评价。』
纪叟:『什么话。』
李白:『土木形骸。』
纪叟叹了口气:『这些咬文嚼字的东西,我实在是不懂。有时候我很怀疑自己是不是识字。』
李白:『这句话说的是一个人的本来面目。刘伶从来不介意世人的看法,出行时常带一壶酒,让随从拿铁锹跟着,在醉死时就地埋葬。』
纪叟拍了拍手:『此老当真是有趣的紧。』
李白:『而且这个人总认为不必靠写文章千古留名,一辈子只留下二百余字的文章。一个人才比志高,便已能省去不少烦恼,若还能做到土木形骸,不为外物所羁绊,已差不多可以逍遥了。』
纪叟总算是听懂了,连眼睛里都是笑意:『如此说来,你找到自己本来的面目了?』
李白没有说什么,只笑了笑,把酒杯伸到纪叟的面前。
纪叟也没有再说什么,给李白斟了一杯酒,又再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李白一饮而尽,忽然拿起筷子敲着酒杯,一边敲一边唱起歌来: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 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人生百年,不过三万六千日,三分之一的夜晚,再算上吃喝、行旅、卧病以及那些红尘俗事,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又有多少?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千古悠悠,浮生如同一场幻梦,纵使光阴还剩下无数,但一生中欢乐的日子还有几何?
既然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那么在青丝成雪之前,是不是应该把千金散尽换成美酒,将生命都浪费美好的事物上?
这些李白没有再问,也不必回答了。
一切,都在眼前的一杯酒里了。
酒在杯中,杯在手中,李白在喝酒。
长夜将尽未尽,天上还挂着一轮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