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壳
听说今天是Paul Rudolph逝世25周年。
似乎任何对他的好奇都显得过时。早在80年代就过时的建筑师,现在只怕不合时宜得令人发指。我在社交网络上关注他的基金会,有一搭没一搭,主要因为他是老院长。Rudolph Foundation的现金流,我猜不算充裕,社交账号运营远不如Judd Foundation之类的精致。
「精致」可能是形容Rudolph最恰当的词汇之一。图纸精致:标志性的单点剖透视,干净利落的黑色线条,渲染出一幅幅尚不存在的场景。生于电子绘图年代,我有时会想,这些手绘图纸得花多少时间绘制?二战后,那是怎样的时代,又是怎样的信念,才能引来一批批年轻人,不计繁琐,拿笔一遍遍勾勒着野心。如今Rudolph Foundation在社交网络上分享的图片,是精致的背面:歪七扭八的人视点,忽高忽低的分辨率,施工过程,废弃后摧毁前的杂草丛生……假若有知,也不晓得Rudolph是否乐意见到自己的建筑被如此呈现。
图纸精致,Rudolph打扮得也精致。Rudolph最常见的几张人像照片,全是西装笔挺、神采飞扬的模样。我唯一见他动起来的影像,却是他去世前不久的一场讲座,身板颤着,声音颤着,斥责80年代pomo/decon那帮人成何体统。如今换成pomo/decon那帮人,颤着骂着,斥责年轻一代成何体统。
至于主要活跃于60、70年代的Rudolph,如今骂都没人骂了。曾经一遍遍勾勒的野心,逐渐归于遗忘和摧毁。当年的二维线条,有的变成三维实物,叠加上时间维度,又回到原点。 Rudolph Foundation分享的图片,常见标题是:建于19xx年,毁于20xx年。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记得教授practice的老师曾说:商业运作上来说,大部分建筑事务所留不下可继承遗产。主创去世,基本就意味着关门,能变卖的也就是一点办公室家具。更不要说,在一个以掘金和拓荒为基调的移民国家,任何回望都显得不合时宜。活在当下,做个机会主义者都来不及,何必回头张望前人留下的痕迹?
应该说Rudolph是个活在当下的人。个体表达应和时代表达,继而成功归属于一个时代,在最尖端乘风破浪。当然,这份表达最终被遗忘,正如人们遗忘那个时代。说得具体点,成也混凝土,败也混凝土。我最近在听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播客Immaterial,按材料讲述艺术故事。其中一集主题是混凝土,请来了Adrian Forty,老爷子提到混凝土的矛盾性,革新与古老,坚固与易碎,抹去与痕迹,精准与多重。我们或许习惯于前者,但也不妨想想后者。
AA Files曾刊登一篇写Rudolph的小文,没有粗野主义之类的概括归类,只是讲述了他如何喜爱贝壳。除了在空间营造上参考贝壳形态,当初建造耶鲁系馆,Rudolph掏出自己精心收集的手掌大的海螺,纵向剖开,叫工人小心嵌进楼梯间的水泥墙。这个楼梯间是我最喜欢的本地空间之一。曾有朋友从北欧来访,行李还没放下,我说别管了,我们去爬楼梯吧。攀爬体验,犹如穿梭于地质层,是时间的剖面。一层层浇筑的混凝土,好似不同层位的地层,颗粒,水,和时间。每过半层或一层,水泥墙里冒出一个半个的贝壳或矿石。爬到地上部分,墙上开始出现仿古的雕塑、壁画、浮雕(来自早年艺术学院学生的教学练习)。脚下的台阶时多时少,头顶的天花忽高忽低,空间不断伸缩,模糊了人对长与短、快与慢的判断。
追逐野心的直指永恒的,被遗忘被摧毁。留下来的,至少我记得的,倒是这样一位Rudolph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