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时间2
黑色时间2
这个可怜的女人,从十几岁起就开始上坟。她的母亲活了三十五岁,作为家中的老大,每年七月十五都是她去代表全家给自己的母亲上坟。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姥爷,活了55岁,肺癌求医不成,死在了北京。
我九岁那年,才跟妈妈第一次去上坟。她把一沓子黄纸点着,用木棍熟练的挑起底层的黄纸,使它们燃烧均匀。嘴里念叨不停,火光高过蹲着的她,和站在一旁的我。墓碑是一块长条的木板,没有油漆,素的枯灰色,上面粗描的黑字模糊不清。
“爸妈,我和江江来看你们了,都挺好的,你们放心吧,给你们的钱使劲花吧,现在有钱了。“
“妈,我怕!”我怯怯的小声说。
“怕啥怕,这是你姥爷和你姥姥,你姥爷活着的时候多疼你,你忘了?”妈妈说话自来有一种委屈的腔调,此种场景下就更显委屈似的,我的怕简直是大逆不道。
稍长大后,我便反感她这种自言自语的封建迷信行为。简直愚昧,人都死了,说这些给谁听呢?不过是安慰自己罢了,自欺欺人。说急了,她便严厉的呵斥我懂个屁,那是她爸妈,她爱哭就哭,爱说就说,让我听不惯就滚。滚字有意说的很轻声。
她准备烧的纸钱的样子我一直记得。8块钱一刀的黄纸,还价到7块钱,通常买四刀,一刀是指机器切下的一刀,就是一叠。回到家展开后,用分开的五指顺时针滑小圈,直到整刀的黄纸层层叠叠转开,然后用百元纸钞在黄纸上做“复印”的动作,所谓复印不过是摆在上面摁住一下,然后再挪个位置再摁住一下,要摁满整张黄纸的表面,这一刀黄纸便具备了纸钱的功效。以此剩下的几刀黄纸,都是如此。每年这样的制作纸钱的场景,都会在固定的时间出现。
打火机咯嘣咯嘣响了两声。“江江,妈给你送钱来了。人说信了教之后,不应该给你烧钱。可妈这心理过不去。”说完又抽泣起来。
她自己说过,自己的眼泪很不值钱,心又软,爱哭是她善良的表现,对此母亲深信不疑。抓住一切可以可怜的事物,可怜他们,偶尔连自己也可怜一番。
眼泪不值钱,眼泪要用值不值钱衡量。她是穷怕了的,穷苦是他们那个时代的底色,这一生都很难洗去。别看她给姥爷上坟的时候嘴里说着“爸妈现在有钱了”,可实际上,每次打电话,到后来话题统统围绕着钱。我在电话那头,咬着牙叹气摇头把眼白翻上天。
“你上次买的尿垫合8毛钱一个,还不咋厚,你爸有时候尿的多,都趟床垫子上。俺们一起信神那个你张姨,她买的才5毛多,我让她匀了我一包,比你这个还大。超市里肉减价,一斤八块五,上次买的还没吃完,我一看冻时间长了也不好,掺点他们给的白菜,包点饺子吃吧,你爸吃了一大盘子。”
5毛8毛,厚了薄了,别人给的白菜。“妈,我有事先挂了吧。”我用了仅有的耐心听她唠叨这些在我看来鸡毛蒜皮的破事。直到挂了电话,我开始分析他们的近况,从她的语气,和这些鸡毛蒜皮里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这个我擅长。
“这是你爱吃的饺子,来之前现包的,你不是最爱吃我包的饺子,白菜肉馅的。早知道你那天就走,妈说啥多给你包顿饺子吃。”
我在黑色中,听觉灵敏,视觉全无,意识清晰。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她现在的样子。在还没有立碑的坟冢前,几块转头铺成的祭台上,用所料袋装了十几个还热乎的白菜馅饺子。她瘫坐在一旁,一边熟练的烧着黄纸,一边叨唠。这是她擅长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