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往事
80年代初,土地承包后不久,在政策支持下,我们乡兴起了种棉花。先是技术员下乡指导,其中的一个俊俏姑娘后来成了我婶子。人们问她是不是那时候就看上了我叔,每次都被极力否认。嘿嘿,既然不是看上了我叔,那一定是看上了我们村肥沃的土地吧。万顷良田和一个致富希望,让我娘等中青年妇女很快掌握了棉花种植技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从那时起,我家整整种了十年棉花,直到棉铃虫产生了强大的抗药性才被迫停止。耳濡目染之下,我熟悉了棉花种植管理的大部分环节。如果现在给我一块棉田,我也毫不怀疑我能种好它。 热爱和信心一定是和种子同时播进泥土的。四月,我看见满身绒毛的棉籽被我娘放进平时洗衣服洗澡的大铝盆,再倒上兑好的温水催芽。微微扭嘴儿后埋进墒情合适的土壤,感觉她比伺候孩子还有耐心。 五月,满地绿莹莹的小苗等来了手提罐头瓶的我。瓶子里盛的是兑好的农药“氧化乐果”,娘把小棍儿的一头缠上棉絮,我们用它沾了药水,涂抹棉花的嫩“腿”,据说乐果可以內吸,蜜虫尝到棉花汁液,自己就死了。天越热涂抹效果越好。垄宽,苗稀,大量留白给未来的生长。但才生出四五片叶子的棉花的并不我见犹怜,农药的气味实在太难闻。娘说让我帮她干活儿的原因是小孩儿个矮,“抹腿儿”不腰疼。如果说人生是场景片段的组合,现在回想起来,那难忍的热和呛鼻子的气味,便是我人生难忘的一课,虽然说后来我还是没锻炼得足够坚韧。 不知是“抹腿儿”的效果不够好,还是普及了喷雾器,反正后来人们放弃了“抹腿儿”,改为“打药”。我是毕业工作以后才打过第一桶农药。口罩帽子长衣长裤全副武装,当我用力背起沉沉的药桶,肩膀勒得巨痛,不得不垫上厚厚的毛巾。我想我娘这么多年每年都是这么背过来的,真不容易,我能让她少打一次药是我可怜的骄傲。 在温度适宜、水肥充足的条件下,棉花生长得很快。长出三四个侧枝的时候,就该“修理(整枝)”了。起初叫“掏耳碎”,就是抹掉主干与侧枝间的腋芽。不过有的侧枝形态不好,棉蕾瘦小不成器,也要把它擗掉,叫做“拿疯杈”。在我们村,棉蕾的名字叫“蚊子嘴儿”,简直不能再鲜活。一块地修理完,回头一看,条理分明,枝清叶楚,“蚊子嘴”胖胖乎乎重点突出,一下子体会到了劳动的快乐。 有一年,我家的棉花姑娘面黄肌瘦,我娘给她喷了“叶面宝”,不久即青春焕发。而雨水较多的年份,棉花“胳膊”(侧枝)伸出一定长度后,要打“缩节胺”,以免徒长或者不通风。我常听人们互问“锁住了吗”,没“锁”住的话,就得“打(掐)尖”,还得“打群尖(掐去所有侧枝的尖儿)”,去除顶端优势后,营养集中供给花果,产量就提高了。 记忆中棉花的花有红黄两色。单瓣,没什么气味儿。长大了才了解到棉花花神奇的变色。早晨初开是乳白的,下午变成淡黄,第二天醒来忽然害了羞,变成淡粉,下午深粉,第三天红得发紫,花瓣半合,接着就萎谢、脱落了。仔细看,一个小孩手指肚大小的棉桃便初见天日。此时它仍然被花托包着,我知道为什么它叫“棉铃”了,果然像个“铃铛”的“铃”。若花期遇上雨天,萎谢的花朵也会粘在棉铃上卸不掉,有人担心棉铃随之腐烂,便穿着雨衣去摘残花。娘不相信,我家便从没摘过,省了许多功夫。 让棉铃脱落的原因其实另有隐情。一是授粉不好发育不良;二是棉铃虫前来入侵。对于前一种可以听天由命,若是后者必须全力杀敌。刚开始那几年喷喷菊酯类就行了,后来虫子有了抗药性,我们便改为捉虫。一条虫子从稍爬到干,从“蚊子嘴”到青铃一连串,半个也不放过。通常总会在一条路线上找到它并消灭之。孩子们都被动员起来了,我们常常在黄昏的回家路上交流半天捉了多少虫子,以次评估损失的程度。也有家长论功行赏的,多捉多得。最奇葩的是听说远处一个村子有人把棉铃虫油炸来吃,真是不可思议。 “处暑见新花”,“花见花,四十八”,这些都是好记的农谚,我娘口头传授给我的。那时我对棉花的鲜花没有感觉。对新开的棉絮则是分外眼红,非摘不可。因为我娘说了,这个摘回去就卖钱啊。从这句话里,我又听出了她对致富的渴望。我不喜欢钱,可我娘喜欢啊 。我就围上布包拼命摘,一朵又一朵,一包又一包,摘完了驮回家晒好堆在西屋的炕上,待价而沽。 棉花通常春种,也可以夏播。夏播的是两季,收了小麦种,霜降之前拔,否则棉铃经霜受了冻,棉絮就变红了,红棉花没劲儿,卖不上价钱。寒流欲上未来时,急急忙忙拔棉花,颇有“抢”的心态。等到终于拔完,方可长舒一口气,再去干别的。 朔风初起,寒风割面。但即使十月仍有小阳春。选个暖暖的日子,去地里把棉花带着“碗儿”剪下来,没开的棉桃也剪,晚上一家人便有了活计,边看电视边择,倒也颇为轻松。 我看《乱世佳人》,觉得斯嘉丽的农场种棉花,比起我的技术差远了。可是她们地多呀,又使唤着黑奴,随便种种都赚大钱,一边看一边愤愤不平。万恶的资本主义。 十年种棉,让我家先是交了生我弟弟的计划生育罚款,又在村边盖起了新房子,供了我们上学读书,也把我娘累出了一身的毛病。此时才出场的我爸,其实早就乘着改革的东风,从京城调回了老家,在供销社的棉站上当了一名检验员。从小没干过农活儿的他,同情种棉人的艰辛,从来不忍心压价,人们都等他验棉花的那天排长队去交。但他最终也没有学会干各种农活(当然也包括种棉花),他融入不了农民的行列,弄得乡下人不像乡下人,城里人不像城里人,孤独终日。我则离开了土地,成了一个城里的乡下人,经常做梦都在捉虫子。 十年之后人们又种过听说是基因改造过的“抗虫棉”,插过杨树枝诱使飞蛾在其上产卵,点过黑光灯诱捕飞蛾,管理技术也变成了“每棵棉花留一个疯杈”让它释放,不知效果如何。棉花我家是真的没再种,后来大家渐渐也都不种了。个别的远赴新疆去种。回来讲新疆地广人稀,风光绝美,日照长,最宜种棉,新疆棉绒长品质好,行销全世界。不禁心头跃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