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伦·坡:用一个世纪来等待读者
他是美国诗人、小说家和文学评论家,是19世纪美国文坛当之无愧的“顶流”。
他是举世公认的侦探小说鼻祖,被誉为“侦探小说之父”(在他那个年代,甚至还没有产生“侦探小说”这个说法,他自己将此类作品称为“推理小说”)。他开创了“天才侦探+普通人跟班”的模式,作为他的头号粉丝,柯南·道尔以其推理小说《莫格街凶杀案》为原型,塑造了“福尔摩斯+华生”这一家喻户晓的经典CP。

他是性格忧郁的恐怖小说大师,历来被视为特立独行的恶魔式人物,与安布罗斯·比尔斯(《魔鬼辞典》作者)、H.P.洛夫克拉夫特(《克鲁苏神话》作者)并称为“美国三大恐怖小说家”,而他是其中最早的一位。他笔下的《黑猫》《厄舍府之倒塌》《红死病的假面具》等名篇,尽管距今已有将近200年之久,但每一次重读,依旧能让人汗毛直立。

他也被称为“科幻小说奠基人”,《汉斯·普法尔登月记》和《气球骗局》对西方科幻小说的影响非常深远,前者比法国科幻小说巨匠儒勒·凡尔纳的《从地球到月球》早30年问世,后者也比凡尔纳的《气球上的星期五》早写19年,以至于凡尔纳在1864年提及爱伦·坡时曾说:
他肯定会有很多模仿者,有人会试图超越他,有人会试图发展他的风格,但有许多自以为超过他的人其实永远也不可能与他相提并论。

他还是象征主义的先驱,其诗歌及诗歌理论对19世纪下半叶法国象征主义诗歌运动的形成和发展起到了重要作用,之后也折射到世界文坛的各个角落。法国著名的象征主义诗人波德莱尔、马拉美和瓦莱里都深受其影响。

他便是埃德加·爱伦·坡——一位才华横溢却终日穷困潦倒的大作家、大诗人。他虽然在文学上有着巨大的成就,但生前却并不得志。他似乎对此并不在乎,并以预言家的口吻,借开普勒之口,在他去世前一年发表的“美国天书”《我发现了》中“引用”了这样一句话:
我不在乎我的作品是现在被人读还是由子孙后代来读。既然上帝花了六千年来等一位观察者,我可以花上一个世纪来等待读者。

爱伦·坡是幸运的。不到一个世纪,他已经用文笔和卓思征服了欧美文坛,甚至拥有了远至东亚的读者和粉丝——日本推理“本格派”的创始人江户川乱步(本名平井太郎),其笔名便是“埃德加·爱伦·坡”的谐音(Edgar Allan Poe → Edogawa Ranpo)。

如果你便是爱伦·坡愿意花上一个世纪来等待的那位读者,那么请往下继续阅读。
01
夏夜宜读诗
在闷热烦躁、百无聊赖的夏夜,伴随着阵阵蝉鸣,感受着似有似无的微风,耳机里播放着一首应景的音乐,此时理当摸出一本《爱伦·坡诗集》,感受一番独特的仪式感。如果说忧伤的情绪是坡诗的主旋律,那么黑夜与梦境则是坡诗的大背景。此时不读,更待何时?

爱伦·坡的文学生涯是始于诗歌并终于诗歌的。跟大多数文青一样,他首先将自己视作一名诗人,虽然最终让他不朽的却是小说作品。法国象征主义诗人波德莱尔便是坡的知音,他说:
爱伦·坡赢得有思想的人的欣赏并不是那些使他有名的表面的奇迹,而是他对美的爱,对美的和谐条件的认识,是他深刻而悲哀的诗。

是的,爱伦·坡之所以成为有世界影响力的大作家,除了他风格诡异的恐怖小说和推理小说让人欲罢不能,他“似梦一般深沉,似水晶一般神秘”的诗歌也滋养了一代又一代的作家。真正让他声名鹊起的便是他在35岁时创作的长篇叙事诗《乌鸦》。爱情、死亡、神秘、超自然、颓废与幻灭是爱伦·坡诗歌中永恒的主题,这些主题在《乌鸦》一诗中得到了全方位的展示。在他笔下,灵魂的升华与逝去的爱情皆是为了歌颂唯美的死亡。

在冬日里一个阴郁的子夜,男子因失去心爱的名为丽诺尔的女子而悲恸,便在房间内翻阅一些旧书,借书籍来消除伤悲,但一切似乎只是徒劳,寂寞和悲伤仍将其侵蚀。此刻,一阵敲门声突然传来,他拉开门,却是夜色幽幽,空无一人。他轻轻向黑暗中呼唤心爱之人的名字,传来的除了回音,别无他声。失望中他回到房内,整个心灼烧般疼痛,很快又听到窗棂传来敲击声。他猛然推开窗户,一只神圣的乌鸦庄重地走进房间,停留在房门上方一尊雅典娜半身雕像上。男子看着乌鸦不禁觉得好笑,饶有兴趣地与之对起话来。

他问它尊姓大名,乌鸦的回答是“永不复焉”。
他问它是否有忘忧药以消除心中对爱人的思念,乌鸦的回答是“永不复焉”。
他想知道是否能与爱人在天堂再会,乌鸦的回答仍然只有一句“永不复焉”。
在极度失望中,男子被激怒,喝令乌鸦离开小屋,乌鸦再次回应以“永不复焉”。
男子意识到乌鸦给出的回答将永远是消极的“永不复焉”,不禁万念俱灰,认为乌鸦是在提醒他永远无法摆脱痛苦,再也无法与心爱的人重逢。

我们大可以展开无尽的想象,一只神圣的乌鸦以庄严的姿态轻轻叩击房间的门环,这位“不速之客”为何而来?其所言有何特殊含义?它的到来是否会令人浮想联翩?或许在细细的品读中,可以找到线索和答案。

爱伦·坡就《乌鸦》一诗专门写了一篇长达1万字的创作谈——《创作哲学》,收录在这本《爱伦·坡诗集》的附录中。花上半个小时的时间,逐字细读这一篇文章,不仅对理解《乌鸦》有益,对了解爱伦·坡的诗歌,了解爱伦·坡本人,甚至参悟文学的真谛,都可能会起到立竿见影、醍醐灌顶的作用。

在爱伦·坡看来,诗是一门独特的艺术。它与科学论文不同,因为诗的直接目的是获得快感,而不是求得真理。它与小说也不同,因为诗的目的是获得含混的快感,而非明确的快感。小说赋予可感知的意象以明确的情绪,而诗所赋予的是不明确的情绪。要使意象给人的情绪不确定,音乐就成了必不可少的要素。因为我们对音乐的理解是一种不确定的概念。如此一来,我们可以任凭我们的感知力与想象力在属于我们的黑夜里去探索、去挖掘、去获得诗中的奥秘。

由此看来,读诗、写诗,在诗歌的世界里漫游回溯,对于我们普通人而言,也有着积极的意义。正如电影《死亡诗社》里所说的:

除了《乌鸦》,细细琢磨,这本集子里还有不少精彩的诗篇,能为这个夏天留下难以忘怀的记忆。
在《睡美人》中,诗人的词语像附会了咒语的魔杖,一切都在词语之流动中获得了活的形式。一种可以和中国古典诗歌媲美的安宁境界跃然纸上,颇有几分东方神韵,展现了巨大的描绘力量。

在《不安的山谷》和《海中之城》中,诗人抽象的理念完全渗入了具体的意象,无论是“在无名荒冢间摇曳落泪的百合花”,还是“苍昊之下那汪忧郁凄清的海水”,都会把我们引入诗人对死亡和毁灭的冥想和体验之中。

《安娜贝尔·李》以“美女之夭亡和失美之哀伤”为主题,写得缠绵悱恻、凄婉动人,歌颂了纯真的爱情……


02
暗黑无止境
让我们暂时作别爱伦·坡精心构建的诗境,进入他深邃暗黑的小说世界吧。
有位叫作HollyCarden的艺术家,别出心裁地将爱伦·坡的暗黑文学王国用一幅名为“爱伦·坡凶宅”的大图呈现。此宅由20个场景组成,每个场景对应爱伦·坡的一部作品(除了《乌鸦》是诗歌,其余皆为短篇小说)。

比如,顶楼中间的大房间,描绘的是《莫格街凶杀案》的场景:

又比如,二楼和三楼靠右的上下两个房间,描绘的是《乌鸦》和《厄舍府之倒塌》的场景:

再比如,地下室最右一个房间,描绘的是《陷坑与钟摆》的场景:

将爱伦·坡最具代表性的暗黑场景浓缩在一幅大图里,HollyCarden真是绝了。同时也可以看出,爱伦·坡的影响力是何等之大。
坡的影响力也体现在影视行业。电影诞生一百多年以来,有无数的电影导演是爱伦·坡的信徒,将其作品搬上荧幕。早在将近一个世纪以前的1928年,电影大师让·爱泼斯坦就执导了《厄舍古厦的倒塌》:

2015年上映的动画电影《奇特的故事》,则将爱伦·坡的5个暗黑短篇用5种迥然不同的画风,以动画的形式展现出来。

在爱伦·坡的许多作品中,恐怖一直是其主题。但不同于“为恐怖而恐怖”的廉价惊悚小说,爱伦·坡在他的所谓“恐怖小说”中灌注了自己的美学追求。用他自己的话说,“我坚持认为那种恐怖不是日耳曼式的,而是心灵式的——我一直仅仅是从这种恐怖合理的源头将其演绎,并仅仅是将其驱向合理的结果”。对爱伦·坡而言,恐惧是内心的声音。其小说之恐怖不是形式上的,不是突然停止或响起的声音,不是诡异的环境,不是难以直视的血腥,而是内心的,是精神的,是暗涌在皮肤之下细细的暗红色血脉……是为了表达现实中不能达成的怪诞的想法、无法实现的意志,或人性底层的某些特质。
《爱伦·坡暗黑故事集》从爱伦·坡的恐怖小说中,精选出了最具代表性的8篇佳作。其情节多展现生者与死者的纠缠、人面临死亡的痛苦、人类反常行为及内心的矛盾冲突等。

这本书最为独特的地方,是将爱伦·坡的恐怖意向视觉化了——每一个故事,都配有西班牙资深插画家赫苏斯·加万(Jesús Gabán)的全彩插画。赫苏斯·加万投身于图书插画行业已经40年,迄今已出版近300部作品,获得国内外诸多殊荣。他是唯一一位三度问鼎西班牙国家插画奖的插画师——前两次获得此奖分别是在1984年和1988年,第三次获奖是在2000年,获奖作品便是这本《爱伦·坡暗黑故事集》。

顺便提一下,由赫苏斯·加万绘制插画的《王尔德幻想故事集》正在紧张印制中,预计本月底可以和读者朋友们见面,敬请期待。

在《爱伦·坡暗黑故事集》中,我们可以读到独特的人物性格。《黑猫》中的“我”,在犯罪过程中的演变,揭示了“我”个性上隐藏的邪恶,把人性的弱点刻画得淋漓尽致,没有刻意渲染,却在情节中顺意而为。

在《爱伦·坡暗黑故事集》中,我们可以读到戏剧化的故事情节。情节是典型化了的冲突,是人物个性的表现关键,也是环境效果的重要催化。在《厄舍府之坍塌》中,“我”所讲的故事,与妹妹的行为巧合相扣,看似盘根错节、事中有事,却使两个情节完美呼应,构成了一个恐怖的轮回。

在《爱伦·坡暗黑故事集》中,我们还可以读到坡神招牌式的环境描写。生活环境与社会环境是人物和情节发展的首要因素,也是爱伦·坡塑造恐怖的拿手好戏。他的环境描写,集光线、色彩、视觉、听觉于一体,可谓是给予读者立体化的视听盛宴,使他塑造的恐怖无处不在,在读者心中久久盘桓不去。《红死病的假面具》中那场光怪陆离、酒林肉池的舞会,极尽文字之能事,将颇有古罗马荒奢之风的场面,描绘得淋漓尽致。

有读者言,爱伦·坡描绘的是梦魇——由霉菌、红死病、湿冷的雾气、怪异而绚烂的光以及无限膨大的自我感官构成的梦魇。坡的暗黑世界有着忧郁的气氛,并用他文字的魔力让我们确信,很多黑暗是来自人心底部的深渊,光线无法在任何角落渗透进去,当世界变得不再是理想国的时候,它就再也不需要光明。


03
“发现号”之旅
也许爱伦·坡的诗歌用21世纪的眼光来看,可以挑拣出不少的毛病,让他难以登入诗圣们所居的奥林波斯山;也许爱伦·坡的小说启发了后世无数的作家,创作出了更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名篇佳构,让爱伦·坡的光辉变得稍显暗淡;但爱伦·坡有一项文学成就,却是顶天立地、空前绝后,让所有骚人墨客自叹弗如,难以望其项背的,这便是1848年(在他去世之前一年)发表的《我发现了》,一篇7万字的“散文诗”,一篇“关于物质和精神之宇宙的随笔”——这是爱伦·坡自己对这部作品的定义。都说诗歌占据了文学的顶峰,《我发现了》的横空出世,让诗人也为之汗颜。

《我发现了》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呢?很难用一句话说清楚。总之,它不是一部纯粹的文学作品,也不是一部纯粹的科学论文,而是集天文学、逻辑学、神学、美学为一体的跨界之作,是由对人类“小宇宙”(microcosm)的剖析跃升至对自然世界这个“大宇宙”(macrocosm)的探索。爱伦·坡将这部史诗般的“天书”视为自己一生创作的最高成就与最后的总结,带领我们开启一场探讨宇宙本质、起源、创造、现状及其命运的旅程,了解他浩瀚而深邃的宇宙观。这并不是一场传统意义上的观光,而是一场新的见证,我们将看到前所未有的美景。

在此有必要一提的是,在这一场“发现号”之旅中,既有核心景区的呈现,亦有科普景点的开放,当然人文景点自是不能缺席的,这便不至于使旅程枯燥无味。故而很难不赞同,《我发现了》正是一部科学著作与一首诗的结合,一方面有科学真理,一方面又直接关注人生问题。
在该书中,爱伦·坡独具一格的宇宙观是不可否认的亮点。有“坡迷”这样形容坡的宇宙观:
坡的宇宙观是相当悲观的,但也是非常浪漫的。整个宇宙,在上帝的手推出时,一切就已经完成了,往后的世界,是一个既定剧本——回到原位,走向消亡。物质,存在,我们,都不过是走向那一个终点的过程,所有运动都不过是奔向漫长寂灭旅途的一个环节。
《我发现了》作为一部“四不像”的“杂交”作品,不可避免地有庞杂晦涩之嫌,在过去多年里颇受冷落;研究界往往视而不见,拒绝评论;更有甚者将其视为神经错乱下的一派胡言。坡在该书序言里如是说道:
我书中所言皆为真理:——所以它不可能消亡:——即或它今天因遭践踏而消亡,有朝一日它也会“复活并永生”。
是的,在一个多世纪以后的今天,文学界与科学界都予以了爱伦·坡和他的《我发现了》高度的评价与认可。坡的理论得到了“复活”,坡在他的作品中获得了“永生”。

爱伦·坡称不上是一位科学家,但他凭借天才般的直觉和严密的推理能力,在《我发现了》中提出诸多富有启发性的观点,与“大爆炸”“热寂说”“黑洞”“反物质”“多重宇宙”“熵”等现代天文物理学理论不谋而合。也难怪除了瓦莱里、奥登、科塔萨尔等后世的诗人作家对他顶礼膜拜以外,竟然有大科学家对他竖起了大拇指,这其中就包括20世纪最伟大的科学家(没有之一)爱因斯坦,他将这部小书称为“出自一个卓尔不群的独立头脑的美妙成就”。

曹明伦教授在本书的“译者前记”中,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我发现了》在爱伦·坡全部作品中所占据的重要地位:
只有了解了坡的宇宙观,才能真正地了解他的艺术观,从而才能更全面深刻地理解他的作品,不过要了解他的宇宙观,最好的办法就是读读《我发现了》一书。
在《爱伦·坡诗集》的代译序《爱伦·坡其人其文》中,他进一步说明:
虽说《我发现了》在坡去世的前一年才得以完成,但它一直都在坡心中酝酿。因此,可以说这本书是爱伦·坡艺术殿堂的建筑蓝图,而他的许多诗歌小说则是一幅幅渲染图。依照这种关系,我们不仅可以把皮姆在南极的突然消失(《皮姆历险记》)、两个威尔逊的同归于尽(《威廉·威尔逊》)以及厄舍府的倒塌(《厄舍府之倒塌》)都视为一种回归,甚至对厄舍在抽象派绘画诞生之前绘出的那幅抽象画(一个没有光源但却沐浴着光辉的内部空间)也会若有所悟。
我们虽不曾是爱伦·坡所度过的艰苦岁月的陪伴者,却可以成为他精神不朽的见证者。如果你属于坡愿意花上一个世纪来等待的读者,属于那些“爱他并为他所爱”的读者,那就先读读饱含着他毕生心血的作品吧——他的诗歌,他的小说,以及这部《我发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