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证过的临终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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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6日晚上七点半左右,外婆开始呼吸急促。她之前情况就不太好,我们担心她也许熬不过今天了。之前我找到了家附近的殡葬一条龙服务,循着网上的电话,我打了过去。接电话的大哥姓张,操着亲切的东北口音,他简单指导我需要提前准备哪些文件和用品。
其中一条指示便是,如果是在家中去世的老人,需要提供最近一次的核酸证明。实际上,外婆之前从来没有做过核酸。18年摔跤之后,她常年坐在轮椅上,基本不出门。今年3月她发烧后,人虚弱了很多,轮椅也没法坐了,只能卧床休息。然后是封城期间,我们三人几乎天天要去做核酸,每次看到公众号里宣传的上门贴心服务或者众人合力把轮椅老人抬下XX楼,我只能感谢居委同志并未违背常理。
当时小区刚做完大筛,我爸打电话问居委的大姐,大姐说要不过来一趟上门做核酸。给外婆的身份证扫了码,做完核酸,她的呼吸明显微弱了许多。爸妈和我坐在她床边,守着她,静静等待她生命的最后一刻。
八点一刻左右,外婆停止了呼吸。
接下来要做什么?虽然我们讨论过很多次,但这一天真的到来了,还是有点慌乱。我妈打电话给其他子女,我接着打电话找张大哥。张大哥开车过来的时候,其他亲戚也来了。他向我们询问了追悼会的要求(按照外婆遗愿,一切从简),是否要设灵堂,是否提供车辆接送,要不要吃饭……接着他拿出了骨灰盒图册,上面是各种式样、材料和价格的骨灰盒,之后还要选花篮样式、棺木样式、盖在遗体上的铺花……
现在回想,我当时根本没时间悲伤。我们都一样,我妈红着眼睛,上一刻在哭,下一刻就要投入到如此实际和事务性的事情上。张大哥解释说,一般就是三天内举行追悼会,而且现在天气热,遗体放在家中时间不宜过长。我们当然明白。
张大哥带了寿衣来让我们选。我心里很抗拒外婆穿寿衣这个想法。外婆尚神智清醒的时候就和我们讲过几次,她不喜欢红色,不想穿“红衣服”。我和张大哥讲了这事,从殡仪从业者的角度,他认为百岁老人去世是喜丧,穿红色或五彩衣是传统。
传统,这两个字就是外婆追悼会的关键词,接下来就是照章办事。但是城市人,加上在疫情背景下,对所谓礼数有着新的变通。我爸妈一直不太能接受全套的丧葬习俗,太繁琐,太累人,“与其说是悼念,不如说是做给活人看的”。按照习俗,头七一直到七七都有一套规矩,这套规矩如今被简化了。张大哥告知我们,追悼会结束后,可以带我们去殡仪馆附近的地方烧纸钱、纸房子以及外婆的衣物(“你们本地人有习俗要烧床,你们需要吗?”我们听后很震惊,连忙拒绝),这就算把四十九天的仪式都做了。
这种简化版仪式不是新事物。我妈说她以前参加她姨妈的葬礼时,也有这种仪式,那时候还没有疫情。所有参加追悼会的宾客被拉到一处空地,打头阵的是死者的儿子,他捧着遗像,所有人跟在他后面,绕着中间燃烧的祭祀品,一圈又一圈地走。
接着是等医院开死亡证明,然后预定殡仪馆的场地,通知各位亲友在哪里集合,预约墓地的落葬时间。家里人很信任地把这件事完全交给我对接,可能也是正确的选择,土象星座的人在这种情况下恨不得画一个流程图,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得清清楚楚,晚上才能稍微睡安稳一点。
实际上,在外婆去世后的三天里我都没有睡好。头天晚上陪着我妈和表姐守灵,几乎一宿没睡,第二天等各种证明、打无数电话,第三天一早就驱车去殡仪馆。追悼会仪式安排在九点举行,除了外婆的子女及其家人,我们没有邀请其他远房亲戚和友人。答谢词是我妈写的,她戴着老花眼镜上去念,还没开口眼镜片就被泪水弄得模糊不清,工作人员不让她摘口罩,我妈就在手忙脚乱和眼泪鼻涕中念完了答谢词。
追悼会结束后,我们又赶忙去烧衣服,那天上海的气温依然逼近40度,太阳明晃晃地照在头上,一切都像是不真实的热梦。张大哥带我们来到一个荒废的工地,边上早已停了好几辆车。还有一户人家也在烧纸钱和衣服,他们人人腰间扎着白纱。我们按照指示,把衣服一摞一摞堆进纸房子里,加上纸电器、纸汽车等等,还有各种版本的纸币。“一烧起来你们就扭头走,不要回头看。”工作人员如此嘱咐我们。开车回殡仪馆的路上,我爸说隔壁那户人家还没弄完,因为他们还把老人家睡过的床也拉来烧了。
然后是等待遗体火化,领骨灰,看着工作人员把装骨灰的红色锦袋放到我们买的骨灰盒里,封盒,用红布包裹骨灰盒。(家属捧遗像进来、捧骨灰盒出去的这段路,殡仪馆还有乐队伴奏服务,当然了,如同殡仪馆的一切服务,这也需要付费。)张大哥招呼我舅捧骨灰盒(遗像也要求儿子捧,我之前很天真地以为我妈捧就行了。在丧葬仪式中,平时存在感极低的我舅,成了关键工具人。按照习俗,如果老人没有儿子,那可由女婿代替)。整个仪式就算结束了,我们一群人又开车去墓地,准备落葬。
我外公去世二十多年了,当时就买了双人墓穴,今天送外婆到这里落葬,心里还蛮复杂的。从我出生起,就和外公、外婆一直住一起,和外婆更是相处了近三十年。我不太有三人核心家庭的体验,我们家一直是四口人,喜闻乐见的三代同堂。我外婆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慈祥老人,她有老农的朴素本色,很能吃得起苦,脾气不小,个性很强,这种性格几乎保持终生。同时,我外婆也保存了那代人共有的特征:重男轻女。这体现在她对我舅和我妈的态度上,也体现在她对大家庭中一切男性的态度上(比如她的长孙、她的女婿)。一个很有意思的细节是,有一次我拧瓶盖拧不开,我爸一拧就开,外婆看到了脱口而出:“所以要生儿子啊。”人生的事情就是很难如愿,我妈作为小女儿,几乎独自承担了赡养外公、外婆的全部职责,与此同时外婆更喜欢的孩子们很少来看望她,也很少尽赡养义务。当然他们可以说,完全信任妹妹能把妈妈照顾好,但我确实很难理解他们的做法。外婆喜欢吃什么,讨厌吃什么,喜欢穿什么颜色,喜欢哼哪首小调,在她的后半生里时常缺席甚至不曾出现的人,对此当然一无所知——对他们来说,母亲是一个抽象的符号。因此,追悼会上他们流下的眼泪,会让我觉得很奇怪,我甚至有点出戏。你们真的悲伤吗,你们为什么会悲伤,躺在那里的老人真的和你们在路上遇见的任何老人有什么区别吗?
生了几个孩子,赌一把至少其中一个孩子能照顾自己到死,据我所知这样的想法和情况并不少见。在老人生病,需要人长期照顾的情况下,很难不沦为被踢来踢去的皮球。我外婆的情况当然不是如此,她这辈子得到了非常好的照顾。但是,像外婆这样幸运的例子,比例又有多少呢?打开沪上著名调解节目,涉及赡养老人的案例特别多,如果其中还牵扯到房子,问题就更复杂了。最后当然会得出一个调解结果,但是我觉得白纸黑字写下来的东西,总是伤感情了。日常的照护,如果缺乏善意和温情,被照护者的境遇会非常糟糕,有时甚至比被花钱请来的保姆“虐待”还要令人伤心。
说回落葬。按照习俗,落葬前要“暖坑”,在墓穴内撒上锡箔灰和88枚(或者108枚)1元或5角硬币。做完这些,墓地的工人师傅砌好水泥,盖上石碑。家里人带了一些锡箔,在接近40度的气温下,在毫无遮蔽的墓园里,我们每个人几乎都被锡箔的烟尘呛得不行。我的眼睛被刺激出生理泪水,我知道,所有的“习俗”此时都结束了。
这是我第一次如今近距离体验中国式的的丧葬仪式。学习了很多习俗、仪式、名词,这一切让我觉得人命可能很贵重,一个人死后需要完成那么多环节来告慰TA的灵魂,我看着那个据说是实木的骨灰盒,它捧在手上分量很重。然后大家分别、离去,活着的人继续生活。随着时间的推移,外婆的形象可能被简化成一个瘦小、寡言少语的长寿老太太,很少有人再能记起她说过的话、她的喜好和憎恶,人命也可以很轻。
我希望尽可能记住她,记住一个复杂的、真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