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 | 朱虹:理想婚姻的最大公约数是什么
编者荐语:

今夏最“出圈”的电视剧《梦华录》,引发一股女性史热潮,也激发人们一探古代女子真实生活世界的好奇心理。
江苏人民出版社推出的海外中国研究丛书“女性系列”,集结了《内闱》《闺塾师》《缠足》《矢志不渝》《危险的愉悦》《缀珍录》等6部经典女性史作品,聚焦爱情、婚姻、家庭、教育、写作、贞操、娼妓等与女性关系最密切、女性最关心的话题,书写宋代以来1000年间中国女性的历史。近日,海外中国研究丛书“女性系列”分享会在南京先锋书店举行,南京大学商学院教授、江苏省现代市场研究中心主任朱虹和作家、编剧未夕,就这套丛书与读者进行了交流。
在两位读者看来,女性史前所未有地挑战了历史学的一系列成见,让我们看到传统中国女教的发展,绝不仅仅是“男尊女卑”“男主外、女主内”“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些大而化之的僵化教条所能代表的。即便是男性话语主导的旌表制度、墓志铭等,对现实生活中女性角色给予的肯定,也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了那些被视为巨石的压迫妇女的规范教条。而在被规训的生活之外,传统女性亦创造出了丰富多元的生存图景。
事实上,江苏人民出版社早在新世纪初即引进出版了“女性系列”丛书,由此引发学界广泛讨论,并启迪了大量相关研究。此次精装重版,热度未减,更突破学术圈层,吸引了大批普通读者尤其是女性读者阅读。
倾听历史中“她们”的故事,反观今日女性之生存时,我们不由要问:20世纪的“新女性”究竟“新”在何处?历史研究为人类漫长的性别不平等找出了何种原因、开出哪些解方呢?分享会结束后,朱虹教授就此接受了现代快报记者专访。
陈曦/文 牛华新 郑芮/摄
《梦华录》展现了女性力量,但依然是“奶嘴乐”文化
读品:“海外中国研究丛书女性系列”原版大都出版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苏人社大概在2000年左右的时候首次引进到国内出版,这次重版,一个月销售了3万册,这个热度恐怕连出版方也始料未及。
朱虹:这套学术书的爆红是有原因的。首先标题起得好,离人很近。海外学者做研究没那么“八股”,你看“矢志不渝”“危险的愉悦”,这些名字起的多好,如果是很学术的名字,一定不会有这么好的传播效果。标题决定了一本书打开率的70%。二是,装帧精美,颜值很高,放在家里会有文化装饰的效果。如果你要做一下“炫耀性消费”的话,这套书可以很好地显示你的文化资本。再有,营销做得好,从小红书、微博到直播,再到线下的新书推介,用了全域营销的方法。我第一次看到这套书是在黄菡的微博上面,她是我学姐,她用了八个字 “赏心悦目,爱不释手”,一下吸引到我了。

读品:你觉得这套书的热销是否与当下女性意识的崛起有关?现在但凡女性话题,总能引发人们很多的关注与讨论。
朱虹:这确实是个值得探讨的问题。公共领域的性别平等,已经推动了很多年,取得了丰硕成果。1949年以后,妇女解放是由国家力量来推进的,“妇女能顶半边天”,将女性从传统的家庭角色延展到了社会角色,献身于社会主义事业。改革开放以后,女性的崛起,是因为女性在市场经济领域的角色越来越重要,有一个典型现象——深圳的“搞钱女孩”,这些女性对别的东西都没有兴趣,只有挣钱这么简单粗暴的一个诉求,这其实是表达了市场经济蓬勃发展的时候,金钱成为社会的游戏规则。而到了互联网时代,出现了很多和女性性别特征有关联的创业机会,这也给了女性更大的空间。此外,女性意识的崛起,还因为中国这几十年来的生育政策,使得很多家庭倾注精力、财力去培养唯一的儿女,从而使得一大批女性受到了非常好的教育,拥有了自由之意志。
读品:有评论认为,这套书打破了“女性都是受害者”这样的妇女史观,过去的女性并不都是卑弱的。你对此怎么看?
朱虹:“女性是受害者”,是用阶级分析的历史观看问题,其实女性在不同的社会阶层里面,她的生活是很丰富多彩的。但是我们也要看到,传统女性并没有大规模走入公共生活,绝大多数还是幽闭于家庭之中。传统社会上层家庭的女性,的确不是祥林嫂那样的受害者,她们有很多愉悦的体验,有她们的生命意义,但是和同社会阶层的男性比,她们依然是受压迫的。所以传统社会女性确实可以贴上“卑微”这样的标签。
读品:《梦华录》热播,带火了包括《内闱》在内的女性史书籍。《梦华录》改编自关汉卿的《赵盼儿风月救风尘》,但故事的重点变成了洁白无瑕的男女主历经磨难“修成正果”,这让原著里面“风尘女”的设定变得毫无意义。很多读者就说,几百年前关汉卿就在大大方方写风尘女子,难道我们今天的女性观反而倒退了吗?
朱虹:传统社会女性能够走出家庭、到更宽阔的社会空间去的,就是风尘女子。这是一个能够让女性跟男性、跟外部世界相连接的公共职业。所以风尘女其实是获得了良家女所没有的社交体验和公共生活的,只有她们才有机会通过达官贵人的帮助,去撞击上流社会,或是去复仇。我想关汉卿在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是带有批判色彩的。但到了电视剧里,变成了男女“双洁”,变成了三个女生勇闯京城最后还都收获了爱情的故事,这其实还是一种“奶嘴乐”的传播文化。但一部剧那么火,一定有着当下的意义。它是所谓的“大女主戏”,想要展现女性的力量、女性的友情,就像综艺《乘风破浪的姐姐》,都是演给当下女性看的。有毒的是那些“甜宠剧”“霸道总裁爱上我”,那是一种极大的倒退。

读品:贞女是男权社会的产物,《矢志不渝》集中探讨了明清贞女现象。到了今天,相比男性,女性似乎对自身有着更高的道德要求,比如评价女性“绿茶”“白莲花”的,以女性居多。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朱虹:女子立了贞洁牌坊,入了祠堂,甚至成为官方旌表嘉奖的对象,对于深宅大院中的她们来说,可以像男性一样为家族争取荣耀,这是实现社会价值的一种体现,所以不惜以命相搏。用今天的眼光来看,这没有意义,但在传统社会里面确实有它的意义。
女性对同性更严苛,我想还是因为高净值男性属于稀缺资源,为了争夺优质资源,于是不惜贬损同性。这是不是一个退步,很难评判。我觉得对女性而言,多元化的选择可能更重要。有人愿意“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沿袭几千年来女性的生命轨迹,这无可厚非;有人愿意实现自我,自谋生路,这也很好。必须给女性多元化的选择,不能说女性为了获得社会的承认,就非要以死相搏;也不能说女性为了获得社会成功,就必须嫁给“霸道总裁”,这样就窄化了女性的生命路径。
我印象很深的是,《闺塾师》里有一个叫黄媛介的女性,因为家道中落,又遇上改朝换代,她的丈夫就失业在家了,于是整个家庭的生计都落在了她身上。她出去摆摊、卖画、教书,而她丈夫还特别愿意当好“内助”,老婆写字他磨墨,虽然角色颠倒了,但是安之若素,非常和谐。用今天的话说,这个男人吃软饭,但他吃得还蛮优雅的,吃得心安理得。反观今天一些男性,他们是“软饭硬吃”,比较典型的,就是余秀华遭男友家暴事件。这个男人在婚宴上就让余秀华给他“直播带货”卖蜂蜜,卖得可好了,挣了很多流量,他这不就是依附女性吗?但他居然还敢打人!然后还写一封莫名其妙的道歉信,用宏大叙事去压迫余秀华,还教导她要读什么书,显然就是软饭硬吃。我觉得如果男性愿意心安理得地吃软饭,其实又多给了女性一条路径,这对双方都挺好的。

女性解放其实有利于男性和女性两种性别
读品:你对当下的女性主义思潮怎么看?
朱虹:我不是一个女权主义者,我是一个平权主义者,我希望男性和女性是平等的。男权也好,女权也是,其实是涵盖在人的权利范畴里的,就是人与人生而平等,任何人都不把其他人工具化。但是我们现在依然处于一个男权社会,我作为一个女性,要为改变这种不平等,尽自己的一份微薄之力。这当然和我作为一个女性本体的认同是有关系的,就是所谓的“感同身受”。我总在想一个问题,当我们谈女性解放的时候,真的是要牺牲男性的利益才能换来女性的解放吗?我觉得不是这样的。女性解放其实是有利于两种性别的。女性不解放,都让男性买房买车,又有多少男生做得到?男女平权之后,男女可以共同去创造。
男女平权为什么难,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公领域的性别不平等,在私领域被抹平了。比如推进同工同酬,但有些低工资的职业只让女性来做,就很难获得平等发展的机会吗,但因为资源分配是以家庭来计算的,女的吃了亏,但是男的占了便宜,所以大家觉得差不多。女性遭遇的不平等,有些时候确实被家庭再分配的资源给淹没了。

读品:正如《闺塾师》里所写的江南才女们,女性其实是可以依靠父亲或者丈夫的地位、名望,开拓自己的生存空间的。
朱虹:当我们研究性别不平等的时候,性别是一个维度,阶层又是一个维度。女性在家庭里面受到了压迫,但是在社会层面上,其实她又是获利者。
读品:近来发生好几起高校男性因为恋爱或两性关系,而被女方诉诸舆论的事件。当这样的事情屡屡被爆出,会不会导致男学者为了避嫌而拒绝招收女学生,或是越来越多的男性不愿意跟女性合作,女性无意识地成为男性意识里的“弱者”和“交往中潜在的麻烦制造者”,从而压缩了女性的生存空间?
朱虹:和一个高社会地位的男性恋爱,但是“未果”,没有结婚或是恋爱关系终止,于是希望通过暴力,无论是身体暴力——“我死给你看”,还是采用舆论压力,胁迫男性回到自己身边,我觉得这是一个很老旧的方法。很多人想不通,还是因为把婚姻当成了人生蛮重要的一个目标。
优质男性在婚姻市场上确实很有优势的,如果是以恋爱之名玩弄女性,或是跟这个女生还没分手又开始下一个,也就是所谓的“海王”“渣男”,那显然应该被唾弃。但是对女生来说,是远离渣男还是去讨伐渣男,这是一个问题。因为当你去讨伐的时候,其实是把自己也置于公众舆论之中了。但是这些女性的抗争,可以提醒女生不要上当受骗,也可以净化一下婚恋市场的风气,让那些肆无忌惮的“渣男”有所收敛。不过两性关系很复杂,很难说一个男人是否就是渣男,有些的确是男人的问题,但有些可能是女人因为得不到要撕碎。

读品:中国传统家庭关系的核心是父子关系,如今,夫妻关系被更多人提起。“夫妻关系的胜利”是否能够挑战传统的父权制呢?
朱虹:“父权”来自于爸爸有资源。女生能不能嫁给一个男生,有些时候不取决于那个男生,而是“爹权”和“爷权”决定的。你看香港的梁洛施,生了三个小孩也嫁不进李家,那就是爷爷的权利。小家庭会不会受到大家庭的影响或者控制,要看大家庭的资源,如果大家庭资源很多,那女生依然是处于被控制的状态。如果上一代没什么资源,就只有夫妻之间的性别战争,那要看丈夫的资源。
在传统社会,女性的性别劣势有很多来自文化的因素,到了自由市场时代,又有很多来自于资本的意志。在中国由传统向现代转型的过程中,女性其实面临着一种双重的挤压,要不然你就没法解释有些女性为何经济上很成功,却有一种焦虑,那就是家庭和事业的冲突。但是男性从来没有这样的焦虑。
婚姻要突破单一经济学的思量,不要动不动就是钱
读品:现在的年轻人对婚姻越来越审慎,条件优越的女性可能单身意愿更强。我们知道宋代女性是拥有很大财产权的,也充分保护女性的婚前财产。从一个经济学者的眼光来看,今天女性结婚是否“划算”呢?
朱虹:家庭关系多样化,是人类发展的必然。中国现在经历的,正是发达国家已经发生的。从经济学的角度来看,婚姻的确是一种有利于男性的制度设计。没钱的女生跟男生结婚,男生觉得划算,是因为女生可以服务于他;收入高的女生,如果遇到黄媛介丈夫那样的,我觉得也是平等的。恰恰是很多男生“软饭硬吃”,导致很多女生觉得还不如不嫁。男性在私领域的责任感,总体上还是缺失的。但在发达国家,很多帅气的男人就在家里安心当着奶爸,这也挺好的。婚姻还是要突破单一经济学的思量,不要动不动就是钱。很多女生说,“我不喜欢没钱的男生不是因为他没钱,你细品。”什么意思呢?他不但没钱,还不提供情感支持,还让女性不愉悦,凭什么?
读品:从五四运动开始就破除包办婚姻,提倡婚姻要建立在浪漫爱情的基础上。另一方面,近年对于浪漫爱情叙事的反思也明显增多,比如“恋爱脑”成了一个贬义词。你如何看待这二者之间的张力?
朱虹:很多大众书籍把爱情描述成一个人人向往的东西,然后大家都去追求。但是爱情可能真的不能成为所有人追求的婚姻目标。高质量+高稳定性的婚姻概率是非常少的,只有物质、容貌、情商都具备,还要再加上运气,才有可能遇到一个跟你高度匹配的人。这概率就像是买彩票中大奖,我想这就是让人们不要“恋爱脑”的原因。
很多人说余秀华“恋爱脑”,但在我看来,余秀华在这场恋爱里面其实是很清醒的。她知道,以自己的年龄、身体,一般男性是要克服本能的生理抵触才会和她交往的。所以当她在婚礼上帮男人卖货时,她就说她是在“泡”他。这意味着她很清晰地知道他们之间有着利益的交换,所以我并不觉得她是一个受害者。我身边很多有经济资本的女性,只要是往下交往的,或多或少都有金钱的付出。而当她付出了金钱的时候,也一定会很困顿——他是爱钱还是爱人。很多女性向往纯粹的爱情,希望对方什么都不图,但结果往往并不如愿。
读品:现实生活中你会扮演催婚者的角色吗?
朱虹:我个人是多元价值观的践行者。而且现在的年轻人最讨厌导师有“妈味”、有“爹味”,这是一个代沟,你干嘛要去干涉年轻人的生活方式?
读品:在你的成长过程中,有因为女性身份而感受过不公或是轻视吗?
朱虹: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我爸爸妈妈就更偏爱我弟弟。我后来发奋读书,很大程度上动力就来自于想要比弟弟更有出息,想要证明给父母看——你们爱错人了。所以现在我对我爹妈特别好。照理说,应该让弟弟多尽孝才对。有时候,女性努力就是为了获得那些男性天生就拥有的东西。
好多女教授去相亲,男性对她们很多的一个评价就是“强势”,但其实并没有,也许仅仅是话说得多了一点。即使“平等的对话”,在男性看来,都是女性的强势。女教授天天要说话,自然话就多一点,但男性就觉得她是在展现自己的职业或者知识魅力,就感到了一种压迫感。所以女教授相亲往往要接受这样的“辅导”——要低眉顺眼,要少说话、多笑,不断地给对方倒水,这个才叫“宜家宜室”。就是一种传统的角色扮演嘛。所以大家或多或少都在微观的个人生命世界里面觉得不爽,感受到了性别的挤压。男性是没法感同身受的。
江苏人民出版社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 清明 | “海外中国研究丛书”相关阅读书目 (4人喜欢)
- 她们的作品,她们的声音 (5人喜欢)
- 从词情到闺言:明清女性文学研究的传统与新章——方秀洁教授访谈录(转载自文艺研究) (3人喜欢)
- “海外中国研究丛书”2025新书预告,快来看看有没有你心仪的那本 (66人喜欢)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