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风云(355):升平之时
在苏洵告别之际,有一件事值得在这里顺带提及一下,那就是他和王安石之间的故事。当年苏氏父子三人一同进京赶考之时正是王安石名满天下的时期,欧阳修在接见苏洵时也是极力夸赞王安石并希望苏洵能在方便的时候去见一见这位当世大才,而王安石也表达了愿意与苏洵结交的意愿。然而,在二人会面之后,苏洵却对王安石大失所望。在识人这方面,苏洵显然是一个“以貌取人”之人,在他的认知里一个不注重个人外在形象的人多半不是什么圣贤,偏偏王安石就是这么一个不重个人外在形象的人。在这次会面之后,苏洵针对王安石的为人给自己的两个儿子说了这样的一番话:“吾知其人矣!”
苏洵口中的“知”到底是何意?这个在史书中没有具体的表述,但从后来所发生的一些事情上来看,苏洵无疑是一个对王安石持否定态度的人,这顺带着连他的两个儿子也对王安石不怎么感冒。
在王安石主政并开始推行新法之后,反对变法的人想尽各种办法收集和整理王安石的黑材料,但王相公在个人私德上面几乎是无可挑剔,于是这时候在坊间就流传出了据说是出自苏洵笔下的《辨奸论》。这篇散文是否真的出自苏洵之手在历史上争议极大,有人认为这篇文章是反对变法的人借苏洵之名来诋毁王安石,但也有人认为这就是苏洵的大作。
在这篇《辨奸论》里,作者本人没有提到王安石的名字,但字里行间所映射的那个人是谁却是路人皆知。文中有云:今有人,口诵孔、老之言,身履夷、齐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私立名字。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竖刁、易牙、开方是也。以盖世之名,而济其未形之患。虽有愿治之主,好贤之相,犹将举而用之,则其为天下患。
细看这段话明显是在说已经位列宰执大臣的王安石,但王安石担任宰辅之时苏洵早已驾鹤西游,因此这篇文章我个人认为不是出自苏洵之手,而是有人借苏洵之名故意丑化王安石。尽管如此,苏洵对王安石存有偏见却是基本上可以肯定的一个事实,有件事可以为此而明证。
王安石的母亲病逝之后,他在京城设下了灵堂,整个京城的官员和士大夫都前去吊唁,唯独苏洵没去。苏洵不是一个不知礼数的人,他这样做说明了什么?我们不妨大胆猜测,苏洵和王安石的那次会面以及谈话定然让苏洵感到很不愉快,甚至于可以说苏洵对王安石极度的反感,否则我们很难解释他的这种行为。
多年以后,当王安石退出政坛,当苏轼对王安石本人有了更多的了解和认知之后,当苏轼亲自前去拜会了王安石并从此视王安石为心灵知己的时候,那时的苏轼想必定然会由衷地感慨一句:“老爹,你看错人了!王相公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苏洵是“唐宋八大家”里宋朝这边第一个离世的,而细挖“宋六家”我们就会发现这些人其实都与欧阳修有着紧密的关联,曾巩是他的嫡传弟子,王安石算是走野路子出来的,但欧阳修也算是对其有所栽培,至于苏洵能够在人生的最后阶段突然炸红也是跟欧阳修的推崇和力荐很有关系,顺带着这也把苏轼和苏辙兄弟给带上了路。不管欧阳修在个人私德上面是否如某些人所言的那样有很大缺陷乃至是污点,但我们都必须得承认他在文学和文化方面对我们这个国家和民族的贡献是举足轻重的,然而此时的欧阳修也摆脱不了自然法则,无论才子还是英雄终归有迟暮之时,欧阳修这一年也已步入花甲之年,而与之相对应的则是宋朝的青年才俊们的崭露头角和中生代势力的如日中天。
我们这里所说的青年才俊除了苏轼兄弟,也包括在不久的将来将搅动历史风云的吕惠卿、章惇和曾布,当然最重要的那个人也在这其中——赵顼。
转眼间赵顼也已经到了该谈论婚姻大事的年纪,谁都知道不出意外的情况下他将是未来铁定的帝国皇位继承人,因而他的婚娶自然非同小事。这年的三月,在经过一番精挑细选之后,赵顼的夫人被锁定为已故的前宰相向敏中的曾孙女向氏。
这位宋朝未来的太子妃、皇后、皇太后此时当然不会知道她未来的命运究竟会是怎样,更不会知道她在几十年后的一句话将彻底改变宋朝以及中国的历史——如果不是因为有她的鼎力支持和相助,那么中国的历史上将会多出一位近乎完美的艺术家,也会少一位让无数人抑或唏嘘不已抑或扼腕叹息甚至于捶胸顿足的皇帝。这个人我们都不陌生,那就是宋徽宗赵佶,而后来坚持拥立赵佶为帝的那个人正是这位此时还是个“青涩少女”的向氏美眉。
说向氏是位美眉可能有些牵强,因为在为赵顼选夫人的时候,赵顼王府里的计室、同时也是赵顼老师的韩维就曾对赵曙有言在先:“宜选勋望之家,精拣淑媛,考古纳采、问名之义,以礼成之,不宜苟取华色而已。”
这意思就是说,赵顼的老婆长得美与丑并不重要,首先她得是大臣勋贵家的良家子,其次得才德兼备,最后才是颜值。这其实也无可厚非,毕竟这将是未来要母仪天下的人,况且如果赵顼真的喜欢美女,等他当了皇帝之后他爱怎么选全由他做主。
对于老爹和大臣们为自己选的这个正室,赵顼无论中意与否都是没得选。这年三月,他正式迎娶向氏过门成为他的王妃。多说一句,向氏比赵顼年长两岁,这一年她已经20岁了,所以我们前面说她是个“青涩少女”多少显得有些看低了她。在古代这个年纪还没嫁人可以说是非常罕见,而且人家可是勋贵之家的女子,想攀她家这门亲事的人可谓是大有人在,但人家这些年就是没嫁,似乎就是在等着赵顼来提亲。
按说这儿子大婚自然是喜事一桩,可没等赵曙高兴几天他就陷入了深度的忧虑乃至是恐惧之中,这里面的原因如今说来实属常见,但在当时这却被公认为是大凶之兆——彗星出没!
本就生性多疑的赵曙在接到司天监的奏报后不但搬出了日常起居和工作的正殿,而且还下令削减自己每日的膳食,虽说不是顿顿吃素,但这大鱼大肉却是能少则少。这时候不止是赵曙,两府的大臣们也觉得彗星的出现很有可能意味着宋朝将会遭遇什么不好的祸事。枢密副使胡宿认为这是兵祸的预兆,他恳请赵曙下令河北、山西和陕西等边境地区加强防备以防西夏或辽国突然犯边。另一位枢密副使吕公弼也认为彗星的出现必须引起重视和警觉,但他认为隐患不在边事上,而是认为身为皇帝的赵曙应该“侧身修德以祇天戒”。
修德?难道我又干了什么缺德的事了?赵曙仔细思量发觉自己最近好像也没干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想来想去他觉得可能是自己自登基以来还没有对广大的人民群众有过什么善政,成天尽想着忙乎眼皮子底下这堆糟心之事。为此赵曙下诏各地官员为民排忧纾困:永惟四海之内,狱讼烦冤,调役频冗,与鳏寡孤独死亡贫苦,甚可伤也。转运使、提点刑狱,分行省察而矜恤之,利病大者悉以闻,庶仁恩家至,副朕寅畏之心焉。
说实话,在封建社会时期一个人做皇帝能够做到这个份上也真的谈得上是爱民如子了,可赵曙还是没有找到或发现真正的隐忧在哪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如果彗星的出现果真预示着灾祸的即将发生,那么赵曙和他的大臣们这回可就集体当了一回近视眼。不久之后的事实会证明宋朝此时确实有巨大的隐患已然生成,而那种能量所带来的改变和震撼将是地震级别的翻天覆地之变且就在他们的身边,但此时他们不但对此一无所知也毫无察觉,他们有的只是满脑子的担忧和疑惧。
就是在这样的一种忧惧之下,本就喜欢看书甚至有些嗜书如命的赵曙忽然收到了司马光呈送上来的一份史料,这份史料是司马光自己闲暇时间编纂的一份上起战国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到秦末这一时期的编年体史料,赵曙看完不禁有些意犹未尽,毕竟往后的这千余年时间的故事还是一片空白,于是赵曙产生了要让司马光继续编纂下去的念头。
乱世治国平天下,盛世当修书以名垂千秋万代,在赵曙眼里此时当然是盛世,如果在他统治时期能够将之前千余年的历史汇总成书,那么这无疑将是他留下的一份彪炳千古的功绩,更是可以秒杀他祖宗赵光义在位期间所下令编纂的那四部大型类书。赵曙越想越兴奋,而当他将这个想法告知于司马光后,司马光也是激动得不行。但是,如果要让司马光独自完成这部超级史书的编纂显然有些不现实,他至死也未必能够完成,为此司马光奏请由时任广南西路经略安抚司句当公事刘恕、将作监主簿赵君锡这两位精通历代史料的官员与他一道编纂此书。再后来,刘攽(主编汉史)与范祖禹(主编唐史)也先后参与到此书的编纂工作中。
在司马光的建议下,此书最初的名字是《通志》,赵曙对此没意见,他表示等到正式书成之后他将为此书亲赐最终的书名。说到这儿,想必很多人都知道这本书的大名了,没错,这正是《资治通鉴》的由来。不过,遗憾的是,当这本书编纂完成的时候赵曙早已过世,这本书的书名最后是由宋神宗赵顼亲赐的。
需要提到的是,就在这之前,司马光正在闹情绪,原因就是赵曙将吕诲、范纯仁、吕大防等言官给外贬出京后又将几名参与了“濮议事件”的言官给贬出了京城。这几名言官在出使辽国归来后发现赵曙贬黜了吕诲等人,而他们作为吕诲的“同伙”对此自然是大为不满,既然皇帝陛下惩治了他们的领袖,那么他们也申请一同领罪且态度极为坚决。赵曙觉得自己身为皇帝岂能被人如此要挟,加上以韩琦为首的宰相集团也觉得此举是在公然向他们发起挑战,于是这些人最后也求仁得仁被外贬出京。
司马光这一下也来气了:“我是当初反对尊奉濮王的领头者,而且那份群臣公议的奏疏也是我打的底稿,既然要秋后算账,那我怎么能够独善其身?所以陛下你把我也贬了吧!”
话虽如此,但赵曙一直都对司马光怀有很深的感恩之心,他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能成为皇帝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司马光在这个过程中发挥了关键性的作用。所以,无论怎样赵曙就是不同意司马光的请求。
如此一来,很会做人的司马光也就把自己给洗得干干净净。他既是忠臣也是直臣,而且还不失士大夫的气节,到头来无论是赵曙还是言官都找不出他的半点毛病,他看似站在言官这边与赵曙和宰相集团作对,但最后却是毫发无损。一路冲浪过来,但司马光最后浑身一点水没沾,反而被两边的人都集体称颂,这种政治智慧和能力绝非常人所能及。
“你们看,我也想跟你们一样不和那些人同流合污,可是皇帝陛下不允许我辞官,更不将我外放出京。身为臣子,我总不能在君父面前抗旨不尊吧?哎,我真的好难啊!”
于是乎,转眼间司马光就把这些事抛诸脑后,然后便对赵曙投其所好。断舍离做到这个境界,高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