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呼吸的每一天都是我的礼物”
亲爱的鸟:
前些日子听了一期播客,一位心理学学者说,当我们把自己剥离出,用“你”对话时,自我羞耻、责备、悔恨所有这些负面情绪都会与我们内心的那个自己tiny man保持一定距离,我们的情绪不会波及生命核心那个脆弱敏感的自己。自戕式地相处很多年,共同经历了许多,才后知后觉要善待那个潜藏在身体里自己,这里以“你”相处,是我时隔好久再回看自己的生命,并重新与你对视。
此刻在以我的方式庆生。之前听着小河的《生日快乐》时,那个慢悠悠的、呢喃的、有点忧伤的节奏吸引了我,我想,生日快乐就是要这样说出来的。歌词“你呼吸的每一天都是我的礼物”,是我想对你说的。
此时我坐在转椅上,腰疼的我鼻尖冒汗,再坐一会,我可能疼到手会颤抖,一感觉疼痛钻心,我就会轻轻转一下椅子,出于一种无济于事的自我抚慰。但我感谢疼痛,每一次疼痛都有真切的活着的感觉,否则,日复一日的庸常会用更残酷的麻木将我炖煮成一摊血肉。那是我最恐惧的。而疼痛也在时刻提醒着我,某种边界、界限、更强大而隐匿力量的存在,让我不要与自己为敌,不要与某种强大不可见的力量为敌,不要肆意妄为,达摩克斯之剑始终悬于头上。这种紧迫感,上一次是死亡、疾病与离别教给我的。
晚上刚刚看完《摩托日记》,切格瓦拉23岁时环游拉美的经历,从此,他从一个医学博士生变成了革命者,后来成为千千万万理想主义革命者膜拜的神话。即将29岁,我的摩托之行依旧未能成行,正如我许许多多的愿望依旧遥远着,但在他的眼中,我看见了自己的生命旅程,并未在摩托之上,并不在创痕遍地的拉丁美洲,在我的生命里有着一个同样的东西。格瓦拉和他的朋友行走到了秘鲁,看见原住民在自己的家园却无家可归,被资本家榨出血来,他们出于生计被迫离家出走。贫穷寒冷的原住民夫妇问格瓦拉:你们为什么上路?沙漠漆黑,火光微弱,照耀着他23岁的蒙着灰土的脸,他说:为了上路而上路。这种理想主义,在面对被苦难与贫穷折磨得身心疲惫的生命时,我猜,他或许带着一点羞愧。这种羞愧是我之为我、作为一个privilege幸运之人难以辩解的羞愧。
在经历了爱情、嬉戏、酒会、与充满荷尔蒙的兴奋后,他远离文明,向安第斯山脉深处行进。曾经的文明已满目疮痍唯有废墟,拉丁美洲别切开的血管,远比我们想象和文字上记录的更让人扼腕。原住民身材瘦削、皮肤黝黑、神情里带着难以诉说的痛楚震慑着他——一个人如何面对整个巨大的畸形的系统?电影的后半部分,那些疾病的隐喻,空间的区隔,充满规训与惩罚的实践,殖民者的血腥残暴,刚刚摆脱了帝国主义,资本便迅速侵入吸血。这是真实的拉丁美洲,真实的世界的一隅。我在想,假如不是自己中途转入人文学科,这些东西我可能至今看不懂,也无法理解那些诘屈聱牙的文化批判理论到底在批判什么,我们面对的到底是一个如何运行的系统。他在摩托上驶入拉丁美洲,见到了不公正、疾病、死亡、资本、剥削、贫穷,而我在重回象牙塔的时光里,带着这种结构框架去解读以前的经历,后知后觉的解释当时目睹的一切,而不再是走马观花的路过,是切入,是感受,是“Your pain is my pain”的感同身受。痛苦,但也丰盛,人类世界是不公的充满血腥的,但也是温柔的,有光明的。
20岁那年夏天我去了尼泊尔。有天早上,为了躲过杜巴广场的门票,起的很早,和本地人一起去拜佛。那日走过泰米尔区狭促纵横的街道,商铺紧密,安安静静,几条流浪狗趴在路边,我穿着印着切格瓦拉头像的T恤,踩着人字拖,走在路边,同行的朋友拍下这一幕,快十年过去,我重新剪回短发,依旧是踩着人字拖背着登山包四处乱走的不切实际的人。长进何在?可能在于逐渐学会用心看人,而非用眼。增长了一点点智慧,那是我淋过的雨,遇到的人给我的启发。那张照片里,我穿着在加德满都的小店铺里买的宽松裤子。那种小店遍地都是,我在一个极不起眼的小店里买完裤子等朋友,小店灯光昏暗,水泥地,窗户上没有玻璃,只有几个铁栏,一位店员叔叔坐在门口看着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他跟我说,wish I can travel someday. 我天真地想都没想,说,yes, we all can. 他摇摇头没有说话。
如今才能理解他的沉默。
被切开的拉丁美洲是一个隐喻,象征这个处处充满巨大不公正的世界。几年前巴西公选的纪录片《民主的边缘》,记录了左派的失败,目睹了极右翼的上台;地铁票价上涨,智利首都的群众暴动;纪录片《我是古巴》,忧伤的热带,流血的甘蔗,起义的石头,丢失的家园……Soy Cuba,我是古巴,我是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我是不幸。从巨大的时空拉回到一亩三分地的眼前,微观层面生活的困顿、窒息,和遥远的不公正,是一样的重量。当我行走在贵阳街头,看着街头巷尾的背篓时,恍觉这是一个多么鲜明的隐喻——行走在城市里的背篓和扁担是山区与村庄的象征,是边远地区劳动力的流入,城市快速发展,房地产崛起,造就一大批chai二代。城市中心,那些背着背篓、身材矮小、皮肤黝黑的人,在一众身材高挑、品牌加身的人群中,形单影只。我如今能坐在这里安逸的写下我的观察与思考,又有多少幸运的成分,而非我够努力才能拥有一切的简单逻辑。这种幸运,时常令我羞愧难当。
除了羞愧,还有同等的愤怒与困惑。在经历过5月份的一些事情后,情绪失控,炮灰式发言,也招惹了一些administration,比如gongan,有训诫也有威胁。从未如此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处于zz之中。公共领域寄予了我对理想社会的希望,每一次发声都是一种理想主义的建设,然而规则的运行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纯粹。是的,zz永远令人困惑。生活在漩涡之中,如何理解那些更宏大的命题,会是一生的使命。
不得不承认,这种溃败与心理震慑带来的沮丧、困惑与痛苦,让我很长一段时间难以消化。甚至对于寄予厚望的学术道路也产生了根本质疑。学院也不是我想象的象牙塔。对看书也失去兴致。一切都索然无味。难以回归到看书思考输出的安静生活里,一些东西屏障一样挡着我,我的眼会克制不住的看向周围人、看向附近、看向边缘人群。在功利地谋求学术道路上成长的角度来说,我失去了很多时间和机会,申博的关键时期,又把时间花在了无用的事上,实在是愚蠢至极。而我又知道,再重复一次,还是会做出一样傻的事。所以,我接纳善意与冲动,接纳愚蠢与不切实际,接纳逃避,接纳痛苦,一如接纳笃定的意志:生命平等而高贵。
在重新自我连接的道路上,又有一些神奇的事。
本科毕业6年,在南京碰到了室友,匆匆忙忙离别前聊了2个小时,人生道路不同,但对于自己人生的一些看法,家庭、婚姻、自我追求,开始重合;在洛阳碰到本科同学,聊了彻夜,因为她无意间提出了自己的困惑,这个困惑也是我曾苦苦思考的问题,关于觉知、正念、灵性成长、自我连接,我脱口而出,一旦困惑于生的意义,你已走上了某条道路,并且生活再难回归从前的日复一日的平静,它依旧会有痛苦与困惑,但也有更让人惊喜的奇遇、喜悦与光明。与她诉说我的一些奇奇怪怪的经历,好像在梳理过去几年,自己兜兜转转寻找出口的经历,比如:北京初冬,送朋友到机场后,回到市区打车要排队1小时,索性开始了夜游,没穿秋裤、一件单薄的呢子大衣、帆布鞋,从东四环走路、骑车、打车到了南三环,彻夜,去了书店、桑拿房、走过不知名的胡同、无数个路灯,内心却是无比快乐;休假的某个上午,忽然想去寺庙,随机去了一个很小没听说过的寺,深秋最后一点银杏叶还在不停的落,拿起扫帚扫了一两个小时,浑身发热,内心平静愉快,便放下扫帚离开,全程没有说话;在山东出差时,某天痛苦难耐,请了半天假坐上最晚一班高铁,凌晨1点到了青岛,洗澡睡觉,失眠到凌晨4点半,于是出门游荡,不看地图凭感觉一路走到了海边,有种海在我面前展开、路在我面前延伸的神性,那天耳机里不断循环Oyster,想到的是莎士比亚那句:Wish the world is your oyster. 愿世界如你所愿。
这个世界是多维的。在上学—工作—赚钱这条路上时,世界是一维的,我的价值是量化的,绩点、报告、ppt、职级,虚无、无意义还有荒谬无时无刻不在咬噬着我。在我反叛地、暂时性的退出这条路径,作为对游戏规则的反抗时,我看到了世界的多维和人类的可能性,人心的曲折与善意。是的,人是可以聪明,也可以不那么聪明,也可以冒着傻气与天真,随着心,任着性,你不知道你能走多远,也不知道自己会走到哪里,你只需要臣服,听从某个声音,你是敞开的,世界的奇遇摆在那里等着你。
谢谢我遇到的那些奇遇的人,那些莫名其妙对我交出信任的人。我一直觉得铜墙铁壁的世界有着另一套规则,有着另一面,在那里,人只需要保持真诚与善良,就能走近彼此。
回归具体的经验层面,我的人生道路在同龄人中是逆流而行,是愚蠢的无用的,但也别有风景,一个更真实和广阔的世界在我眼前展开。像沈从文对三三说的,
“山头夕阳极感动我,水底各色圆石也极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什么渣滓,透明烛照,对河水、对夕阳、对拉船人同船,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的爱着!……我会用我自己的力量,为所谓人生,解释得比任何人皆庄严些与投入些。”
前几天重读朱光潜,他说有那么一刻眼前的景观让他内心无比平静、感动、圆满,甚至认为此刻应当以死亡告别,离开这个世界。虽然一个是郑重地活,一个是郑重地死,但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他们被某种有力的力量撼动了,难以言说。我也有过几次,从此这种力量时刻伴随着我,无论是太阳、草木、还是风声、海浪,这种力量时刻托着我,我知道自己是被爱着的,所以有了更多的力量与意志去爱。
最近被朋友突然夸字画,才陡然意识到自己的确有写写画画的习惯,工作时学习时的笔记里夹着很多随笔画,乱七八糟,奇奇怪怪,各种莫名其妙的句子;甚至画起来兴致太盛,还会送人……在南京的朋友家,看到她书桌角落里塞着一幅画时觉得眼熟,才想起来是自己多年前送的,顿时脸红。按常理都是别人出于欣赏来求字画,才能如此大方相赠,而我却带着恬不知耻的自信送人自己的字画。谢谢他们的包容,往事不堪回首,还好画的不是太丑。重看这些东西,当时的心境又突然回来,周身愉悦。自我和解地认为,这些也是我对人生对自己坦诚和郑重的一种方式啊。


到底过去的一年三年五年十年有了什么变化呢……
棱角还在,恐惧、困惑、愤怒、羞愧还在,冲动、幼稚、懒惰、躲避还在,寂寞、无奈、无助、虚伪还在,但也有了从容、沉着、笃定、力量。
年轻时的偶像都在27、28岁的年纪用极端的方式离开了世界,他们有他们追求的纵情燃烧,而我安稳健康(带着腰疼)的走到了29岁,并没有觉得自己在苟延残喘。
看过的日出日落,踩过的海,听过的风,遇见的朋友,路过的故事,都是美的,有趣的,时常感慨自己是幸运的,是个被爱着被关怀着的人,带着喜悦,和一点点难以自持的羞愧。
还是几年前的那句话:
见山河大地,草木丛林,泉源溪涧,日月星宿,善人恶人。内观自在。成为人。再成为一个快乐的人。
心愿始终如一日的朴素:健康,平安,纯真,坦荡,成为一个给别人带来一点点光一点点暖的人。
巴金写,在这人间,灯光是不会灭的。
生日快乐,我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