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变》第一部第一章
《百变》是我为女儿写的一部冒险小说。我自己爱书,也希望她爱书,所以,它的主题与书相关。她现在还太小,不过,估计等这本书问世的时候,她至少也能识字阅读了吧。先发一点出来试试看,有没有人愿意读。
第一部 书籍之血
1、图书馆里的拉撒路
“没有完美的书籍!”瓦萨里馆长说。这个博学的老人伸出一根手指,微微仰起头,眼睛半睁半闭,迎着从天窗透入的金黄色阳光,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容。语言是有限的、贫瘠的,世间最大的学问莫过于智者的表情。这个笑容是纯粹智性的标志,是秘密的教诲,使每一个接近他的人都会生出解读的兴趣。雪里最早就是被这个笑容吸引,才决心有朝一日定要成为馆长的门徒。那时,雪里的生命中只有悲伤,因此她一心想要学习喜悦。
雪里是个孤儿,在数九寒冬被人狠心地抛弃在雪地里,一个叫做乌切诺的老乞丐捡到她,把她拉扯大。商周图书馆是两人求施舍、避风雨的地方。这座图书馆太大了,几乎就是一个塞满了书籍的小型城市,其中的玻璃廊道纵横交织,像蚁穴中的路径一样复杂,十万名读者和几千个乞丐在其中穿梭。幸好指路标识非常完备,如同一部辞典的索引,将每一个路口、每一间阅览室、每一个藏书室、每一个演讲厅、每一个公用卫生间都与彼此关联起来,即便如此,在图书馆里迷路的还是大有人在,不排除有些人来这里,本就为了享受迷路的乐趣。
雪里和乌切诺爷爷对馆里的一切熟悉非常。他们认路,靠的不是写在铁牌上的标识,而是写在自己身体里的标识,不妨称之为本能吧。只有朝不保夕的生命才会拥有这样的本能。对雪里和爷爷来说,面容如钢似铁的保安,还有那几个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挥舞着拖把的清洁工,把文明的极盛之地变成了一片险恶的丛林。不过,这丛林属于他们。在这里,没有人抓得住他们,即使在三五个人的围堵之下,他们也能轻易地找到逃跑的路线。
除了每个星期的第一天之外,只要没有饿着肚子,藏身在摇光楼的大钟背后都是不错的选择。因为那个长着一脸黑胡子,邋里邋遢的护钟人只有星期一才会给钟做保养。平日里,雪里喜欢坐在那里观察从楼门进出的人们。她透过钟面看着这些体面的先生女士,巨大的指针以稳定的节奏摆动着,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周期性地划过他们懵懂无知和自作聪明的头顶。
有时,她也会看到一些真正有知识的人。比如,一位史学教授曾站在大钟正下方的讲台上,以雄浑的嗓音讲解书籍和图书馆的历史。
“一切都是从文字开始的,”他说,“对于一个人来说,最重要的事莫过于文字的学习。如果不能掌握一套符号系统,我们拿什么建构自己的内在身体?我们孜孜不倦地学习使用文字,从辨认一个又一个单独的字词,到组织一个又一个句子,再到搭配和串联段落与篇章,直到最后形成一本书,一部生命的煌煌巨著……文字既是我们塑造自我的工具,也是我们塑造自我的材料,文字让活着成为一门艺术……语言可并非如此,语言是即时涌现,而后又消失的东西。一个人如果不识字,即便口才不凡,一张嘴就雄辩滔滔,舌绽莲花,最终也免不了灰飞烟灭的命运。”
据这位德高望重的历史学家介绍,早先,人们是在很偶然的情况下发现了书。原本,他们把书的不可见形态,既尚未与人体分离的未知形态称为“灵魂”。远古时代的先人们为了保存灵魂,为了赋予灵魂一个物质形态,付出了百般努力。其中的一些举措在如今看来,实在是太过异想天开了。比如,最早的灵魂学家,即那些僧侣和修士们,他们在隐修院中或寺庙里为自己辟出一间静室,在其中长时间枯坐,面对镜子或空无一物的墙壁。这种虚耗生命的活动甚至有可能延续一生。他们相信,终有一日他们能将自己的灵魂烙印在光滑的镜面或雪白的墙面上,即使只是一道淡淡的虚影,也算达成了最低限度的不朽。这些崇高但盲目的人,在漫无涯际的无意义中,以隐约瞥见的一点终极意义来安慰自己。另外,在各个时代都有一些更为决绝的苦行者,他们认为痛苦有助于将灵魂从体内析出,因此便千方百计地折磨自己。他们单腿站立在高耸的柱子上,闭着眼睛默默承受日光的暴晒,直到昏厥过去,从柱头跌落,苏醒之后,又会架着梯子爬上柱子,再次尝试,除非摔成残废才有可能停止;还有些人两两结伴,每日用荆棘枝条互相抽打,非得打到浑身鲜血淋漓,找不到一处完整的皮肤才肯罢休;此外还有各种古怪离奇的自残行为,花样百出,远非普通人的想象可以穷尽。
不过,灵魂或许真的混合在泪水与血汗之中,因为这些体液与文字相似,都是人的溢出之物。
这些荒谬的行为和这种追求灵魂显形的渴望持续了数千年。直到第一本书出现。那是一个名叫美狄亚的女人,她贵为公主,却将自己的全部身心交给了一个负心的异国男人。那男人是一位武艺超群的刺客,他在美狄亚的王国用一柄森寒的利剑与一头耀眼的金发俘获了她。他刺死了她的叔父,一位执掌兵马大权的王爷,为他被焚毁的家乡和被杀灭的族人报了大仇。她起初是他的人质,之后却心甘情愿地帮助他摆脱追兵,并在一个月色如水的夜晚,将自己美丽的身体横陈于他的目光和亲吻之下。
她成了他的妻子,他们一起回到他的故国,在那里建起了他们的家园。她在门前种满了鸢尾花,他们的三个孩子都曾在花丛间玩耍。然而,可供女人享用的幸福不过只有三五年,其后的三五十年都是幸福的代价。她不知道他从何时开始厌倦了她,只知道他离家的时间越来越久,在家的时候越来越沉默。他的衣领上和脖颈上常常会沾上女人的胭脂,第一次被发现时,他先是百般狡辩,后来又向她告饶,等到第二次第三次,他便不再掩饰也不再隐忍,还怨她多事,怪她不识时务。从那以后,他对待她的态度既粗鲁又恶毒,可在外人面前,他却要求她与他一起竭力维护他们相敬如宾的模范形象。他把她作为祭品,供奉给家庭的伟大神祇。直到苍老和憎恨将她变得衰弱不堪,丑陋不堪,并最终剥夺了她的健康,结束了她的生命。临终时,她看到他、他们的孩子以及一众亲朋好友围绕在她的床头。他的哀痛表演打动了所有人,除了她,她只为他的伪善而感到悲愤。当他像那个月夜一样,温柔地亲吻她的额头,抚摸她的头发的时候,她尖叫不止,不过,只是无声的尖叫。她的舌头已经僵硬,声带已经无力振动。最先发现异象的是她的长子,起初,他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字……”他惊呼道,“字!”每个人都看到了。越来越多的文字逸出她微微开合的嘴巴,渐渐黯淡的双眼,以及她的头顶和掌心,像是一种轻飘飘的黑色飞虫,或是某种东西的灰烬,在整个房间中四处飘扬,拂过每个人的身体和脸颊,最后降落在每一个可供书写的浅色平面上。布帘、衣物、米黄色的被单、墙壁、地板、壁炉架、桌面和白色的瓷盘上都落满了字迹,所有这些物什都在替她伸张从未得以伸张的冤屈。
这就是世上的第一本书,它诞生于背叛。所以,书籍从其起源开始,就负有对抗谎言的使命。
那位史学教授介绍说,在《美狄亚》成书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只有皇室赞助的科学家在悉心研究这项封装灵魂的技术。起初,权贵阶层试图对民众隐瞒消息,但并未成功。当我们回首历史,不得不承认,那些意义重大的事件鲜有为人的意志所决定的,或者说,这些关键的事件往往不是人的选择促成的,而是在人们固执己见,寸步不让,彼此折磨、互相残杀,结下血海深仇,再也无力结束纷争时,由某个更高的意志做出的裁决。而天意总是倾向于愚弄我们。奇闻逸事在百姓中间传播的方式正体现了至高者的这种对于喜剧效果的偏好。关于那个不幸的女人和那本书的故事有无数个版本,我刚刚讲述的也只是其中之一,是我个人认为更为接近事实的一种,当然,它与事实之间仍有不可弥合的距离。总之,语言是个狡黠善变的精灵,有时像一支箭,有时像一股烟,无从揣摩,无法捕捉,故事的流传与风云潮汐一样,是一种自然现象,远非人间的权力所能阻挡。很快,书籍的存在就成了人尽皆知的事情,而在皇室与贵族之外,也出现了另外一股秘密势力,专门从事书籍的制作与保存。其中有一部分书籍被有心人复制下来,在地下世界流通。
在此之前,并非人人都识字,文字也并不拥有如今这样崇高的地位;人们更重视语言,口头之物的易逝性并不被看作一种缺陷,恰好相反,这一特征表现了语言的轻盈,说明它是“活生生的”,是“长着翅膀的”,毕竟,鲜花之所以迷人,正因为它必将凋零。作为一种特殊的“污迹”,文字本不讨人喜欢,最初多用于各种形式的契约,换句话说,其存在的主要目的是束缚那些轻飘飘的口头承诺,而在书籍出现之后,文字便与不朽关联起来,偏离了狭隘的功能,有了些许神性。于是,学习认字的人越来越多。识字不再只是少数人的现实需要,而是所有人的理想寄托。
专业“引书人”的出现是比较晚近的事情,距今不过三百多年而已。这些人像巫师也像工匠,他们通过一套繁复的仪式手段,帮助垂死的人将体内的文字倾倒出来,并将之纳入事先准备好的文字容器里,也就是说,纳入那些巨大的莎草纸,那些木简竹简,那些羊皮牛皮,那些不同形状不同颜色不同质地的纸张,那些可供笔尖驰骋的平原,那些可凭油墨耕耘的田野里。他们并非每次都能成功,事实上,成功的机率低得可怜。他们对于“灵魂出窍”的心理机制只是略知一二,对于如何激发这种心理机制则几乎一无所知,所依据的只是偶然得来的经验而已。
两个世纪之前,出现了一位天才的灵魂学者或者书籍专家。他叫路易斯•豪尔赫,是一位后天的盲人,在失去视力之前,曾是皇家图书馆的书籍管理员,据说,读完了所有馆藏的书籍。从青年到老年,路易斯经历了漫长的失明过程。他平静地看着文字一点一点从眼中剥蚀脱落,沉入心底。那是绵延了几十年的一场大雨。雨停之后,他便进入了一个更加漫长的夜晚。换句话说,他活着经历了死亡。不幸若是来得恰到好处,便将转化为无可比拟的幸福。他已经读完了所有的书,正好可以开始阅读自己;所有外部的物质形象都消散了,他正好可以仔细浏览陈列在自身内部的文字展品。他更为专注,也更为纯净,如同一块黑色水晶。通过不断地默念那些他最为眷恋的东西,他潜入自己,洞悉了那片黑暗的真相。在一个如玫瑰一般娇艳,也如玫瑰一般神秘的黄昏,临终前的路易斯躺在榻上,嗅着死亡的芬芳,安详得犹如身处深海之中。他低声请求他的秘书兼恋人伏在他的耳边,像他常做的那样,用五个不同的意象形容童年的他在一次病中所看到的母亲的侧颜。她温柔地说出这样几个词语:雪花,晨星,秋月,镜中的涟漪,以及梦里的岛屿。最后一个音节刚一出口,她便看到他的身体像一株黑色的蒲公英一样,微微颤抖着,将数不胜数的文字洒向半空,送进他那白纸黑字的归宿当中。
为现代引书人所广泛采用的“象征牵引法”便是由此而来,经历百余年的发展,它在操作层面上越发成熟,越发高效,已经可以将飘渺而随机的灵感固化为一整套切实可行的程序,人们还研制出几种具有辅助效用的药物。不过,必须得说,天赋在其中依旧起主要作用。
官方起初并未打算垄断这项新兴的技术。早先民间有大量活跃的引书人,或行脚经营或挂牌开店,可以招揽生意,还可以收徒授课。但后来,统治阶层意识到了书籍的作用与风险,事实上,更早些时候,引书人与书籍便已经对政治领域造成了相当大的影响,但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物总是比他们自己以为的更加无知,直到发生了几场相当激进的运动,出现了几次对“政治骗子”和“无良领袖”的声讨,他们才有所察觉。最近这一个世纪以来,世界各地都开始严令禁止任何个人和非政府机构在任何场合,对任何对象使用“书籍灌注”的技术,同样的,也禁止任何相关知识的教育、研究、学习和传播。如今,只有“书籍事务部”的专员们可以为那些申请成书的公民充任引书人的角色。
“在人的呼吸与心跳停止的时候,书的永恒生命便得以开启;人的身体属于自己,人的灵魂则属于全体。任何一本书籍都是整个社会的精神财富,商周人的文字生命都将成为这座世间最大的图书馆的馆藏,都将融汇于这片辽阔的书海。”历史学家最后总结道。
雪里不识字,对于不朽也没什么念想。她和乌切诺爷爷每天都在书架间穿梭,但没有从中抽出过任何一本。爷爷并不总是和雪里待在一起,他常常招呼也不打一声就离开了,有时过几个小时就会回来,有时会消失两三天。乌切诺爷爷是个好脾气的人,好脾气对于一名乞丐来说十分有利。无论被拒绝、被嘲弄、被辱骂、被鄙夷,他都能抱以微笑,而微笑也确实让他多得了几块剩面包,几件旧衣裳。事实上,微笑很少离开乌切诺的脸颊,只有一种时候,他的表情才会变得严肃起来。那种时候,他会独坐在一个无人打扰的僻静角落,从怀里掏出那个他总是贴身携带的小本子来,拿一支铅笔在上面写写画画,每画几下便会停下来,望着他的本子发一会儿呆。那个本子无疑是乌切诺爷爷所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在红色的软皮面上有一些繁复的对称纹样,十分精致独特。他曾经让好奇的雪里摸了摸它,那手感柔软滑腻,仿佛婴儿的皮肤。
爷爷不会写字,他也不是在画画,本子里满是各式各样的线条和形状,有波浪线,有方锯齿线,尖锯齿线,有螺线,还有更为复杂的复合线条,比如由小波浪线组合成的大波浪线,由方锯齿线盘绕成的螺线等等,有五芒星,九芒星,十九芒星,六边形,有八边形,十八边形,还有一些无法以简单规则予以命名的奇特形状,以及一些曲折得不可思议,乍看之下就是一团乱麻,实际却在严格的规律下运动生成的线条。本子里的线条和形状,有些雪里觉得似曾相识,可能在一只花瓶,一块地毯,一个祭坛,一种刺青图案,一处纪念浮雕上见过,另外一些,他不仅没有见过,而且确信除了这个小本子以外,世间绝对没有第二处能见得着。虽说爷爷不愿对雪里解释,但雪里明白,乌切诺爷爷一定在线条和形状里寻找着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历史学家演讲的那一天,乌切诺爷爷就在大钟背后看着他的宝贝本子发呆。摇光楼是一座三层建筑,二楼和三楼被分成了若干展厅,用于展示与书籍的历史相关的各种展品,其中的多数名不副实,只是一些人物蜡像,场景模型和一些没有太大价值的复制品。这栋楼的一层整体便是一个高大宽敞的演讲厅,有两千个阶梯座位和一个容得下百人合唱团的大讲台。黄昏时分,讲座结束了,观众陆续退场,绚丽的晚霞透过西边的几扇大窗户,落在座位和通道上,就像一个老去的美人坐在空荡荡的厅堂里,托着腮回忆往昔。后来,黑夜接管了一切,也包括雪里,她睡着了。
不知具体什么时间,雪里从一个火像雨一样降下,箭像风一样疾吹,人像落叶一样躺下的噩梦中惊醒过来。她擦去一头冷汗,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乌切诺爷爷的背影。爷爷正靠在大钟的玻璃罩旁边,侧着头观察外面的动静,眼睛里闪烁着沉思的微光。有保安在下面巡视吗?那倒是很少见,图书馆的保安对于自己的职责并不怎么上心,很少会巡视这栋只有举办讲座时才有人流的附属楼。雪里揉了揉眼睛,抬起身子朝外看,下方确实有一道移动的影子,但模样十分奇怪,不像是人的影子。影子顺着通道走过去,又转身走了回来,看到它的正面,雪里吓了一跳。那是什么啊?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生物。一只直立行走的尖耳猎犬?不,还不准确,再仔细看看,它的眼睛是血红色的。这是一头直立行走的野狼?雪里没有见过狼,但她看过狼的画像,在科普书籍区的墙上就挂着一副狼的水彩画像,她还知道这种坚忍冷酷的猛兽主宰了无人居住的北方荒原,但那些画里的狼并不像这样站得笔直,更不像这样以拳击手的姿势将两只前爪举在胸前。
那个半人半狼的生物悄无声息地在演讲厅里转悠了两圈,就出去了,之后再也没有出现。雪里一直屏住呼吸,到天亮时才松了口气。她这才发现乌切诺爷爷就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发呆,表情和他看着他的本子时一样严肃。“我走了。”他说,接着又露出了他惯常挂在脸上的那个温柔的微笑。那时的雪里没有理解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她看着爷爷点了点头,想着自己实在太累了,不如等爷爷回来再和他仔细聊聊昨晚的事。她等了一天,爷爷没有回来,她等了三天,爷爷还是没有回来,等到第十天的时候,她知道爷爷的这一次离开绝对不同于以往,几个月过去,她明白,爷爷大概不会回来了。
那是在2019年春天。乌切诺爷爷出走后的第七十七天,雪里独自度过了她的十二岁生日。过往的十一个生日,都有爷爷在身边相陪,虽说没有生日蛋糕,也没有蜡烛,但从她记事起,每一回,乌切诺爷爷都会让她闭上眼睛许一个愿望。这些愿望从未实现过,所以这一次,这第十二次,雪里本不想许愿的,但因为思念爷爷,她还是闭上眼睛小声嘀咕了一句:“我希望乌切诺爷爷回到我身边。”
那个晚上,天上挂着雪里十二年来所见过的最大最亮的满月,美得像一个灯火通明的球形宫殿。雪里特意从藏身处偷偷溜出来,到了连通有巨大圆顶的图书馆主建筑和七栋像群星般簇拥着它的附属楼的二层玻璃廊道里,只为了一边赏月,一边幻想发生在那座光明宫里的浪漫故事。无论如何,她希望在这一天,自己能短暂地忘记悲伤。这时她觉得自己的晚餐,也就是她攥在手里的一块讨来的白面包被人拽了一下,于是赶紧把手往胸前一缩,转头一看,却没见到人。她四下里打量了一圈,才终于发现了那只黑鸟。它就站在她的旁边,但实在太安静了,以至于她第一眼没有看见它。
如果你经常挨饿,且正在挨饿的话,那你可能很难表现得十分慷慨。雪里自然要坚决地捍卫自己的生日大餐,她用尽了各种办法,想哄走这只鸟。她张牙舞爪地吓唬它,用打火机的火苗威胁它,大着胆子伸脚去踢它,无奈都不太奏效。她觉得扫兴极了,干脆结束了这场一个人的派对。可无论她走到哪里,哪怕是被她用作秘密基地的大钟背后,它也很快就会出现在她身边。她见自己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它,又看出它没有任何恶意,也不是为了抢夺食物而来,就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它。和成年人比起来,孩子总是更容易接受那些陌生的、奇怪的、不合常理的事物,不仅仅接受,他们还会以此为荣。于是,十二岁的雪里有了一个不会说话的伙伴。她给它起名叫煤渣,虽说它明显不太乐意,还尖啸了几声以示抗议,但孩子们通常比成年人固执,如果没有充足的理由,很难说服他们改变主意。
煤渣是一只个头挺大的鸟儿,翅膀展开后足有两尺长,浑身上下一片乌黑,比最黑的夜晚还要更黑一些。在雪里出去找食物的时候,它有时会站在她的肩头,有时会跟随她,在她的头顶低空飞行,或在距离她几米远的一截楼梯扶手上、栏杆上、雕像上歇脚,有时也会自己飞去别处,但不用多久就会回到雪里身边,无论她在哪里,它都会找到她,就好像在她们之间存在着某种约定。煤渣有自己的觅食方法,不但不需要雪里的面包,还常常叼来新鲜的面包、培根和香肠给她吃。在煤渣出现以后,雪里就很少挨饿了。另外,它非常骄傲。有好几次,雪里想要摸一摸它的脑袋,都惹得它发了脾气。所谓发脾气,就是惊跳起来,一边拍打翅膀,一边发出几声威胁人的大叫。
煤渣给了雪里很多快乐,可是她发现快乐并不能抵消悲伤,连遮挡都做不到。她还是经常想起乌切诺爷爷,他是她唯一的亲人,他的离去留下了一个无法填补的空洞,快乐总是会从洞里漏出去。
那一年的夏天极其炎热,来商周图书馆的人比以往更多,似乎书籍有与冰块相同的效果,能使人的精神觉得清凉。那段日子里,雪里有时会混在人群中,溜进藏书室和阅览室。她虽然不识字,但对书籍的装帧很感兴趣,对她来说,它们的精致程度和橱窗里那些五颜六色的小蛋糕不相上下,还多了几分只有从时间与魔法中才能获得的神秘感。趁人不注意,她会偷偷地拿起一本书抚摸几下……细腻的软皮面和绒布面,粗糙的硬皮面和麻布面;烫印在封面上的那些抽象或具象的图案;阴文和阳文;圆脊、方脊和竹节状的书脊;书口有些是平的,有些向内凹成一道弧线,有些刷成金色,有些刷成银色,还有红色、蓝色和绿色……打开书之后,她会从上到下,一行一行地用指尖划拉那些她看不懂的符号,单凭手指,她当然不能理解它们,但能感觉到灵魂在每一根纤维中流淌。
有一天,雪里正享受着这种无以名状的愉悦,一只肥胖的大手捉住了她的衣领。是胖巴依,那些凶巴巴的图书馆保安里最凶的一个。他的脑袋大,个子矮,肚子被许多欺负人的坏主意撑得圆鼓鼓的。他们当时是在主楼一层的诗歌藏书室里。胖巴依把瘦小的雪里拎出藏书室,在门口举起巴掌,正要打她,煤渣从半空俯冲而下,在他的手背上狠狠啄了一下。胖巴依哇的叫了一声,也不知是疼的还是被吓的,他觉得丢脸,更加暴跳如雷,一把抽出挂在腰带上的棍子,挥舞着大喊道:“这只破鸟,看我怎么收拾你!”
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一旁响起:“请不要那么做。”雪里正惊恐地看着胖巴依,却发现这尊脂肪堆成的凶神脸上发生了某种奇迹。他在一瞬间和蔼了许多,看模样,似乎突然感觉有些懊悔,表情里还掺杂着一种趋炎附势的人遇见大人物时特有的受宠若惊。“哎呀,”他说,“馆长先生,这……你看……唉,这些小叫花子把咱们这个文雅的地方给弄得乌烟瘴气……”
“辛苦你了。不过,文雅并不是图书馆存在的目的。”馆长先生依旧平静而又坚定地说,“请把这里交给我吧。”
雪里就是这样认识了瓦萨里馆长。他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身材瘦长,披着黑色长袍,如同清早与傍晚的影子,尽管因为衰老而稍稍佝偻着身体,但还是比寻常人高出一头;他那满头灰白的长发有些乱蓬蓬的,但并未有损体面,而是使他更易亲近了。“你想读书吗?”馆长低下头,微微一笑,和颜悦色地向雪里提问。而雪里给出的答案会影响她的一生。
从那天起,雪里便获得了在图书馆里自由行走和随心阅览的特权。馆长先生允许她每天清早来到他位于主楼顶层的办公室里学习半小时拼读与书写。她学得很快,仅仅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就可以自己读书了。她有两个同学,名叫颜子渊的男孩年纪与她一般大,名叫斐洛的男孩比她年长几岁。不过,两人中较为稳重的那一位倒是子渊,斐洛在三人中最为好动。斐洛和雪里一样是孤儿,颜子渊却出身于富贵世家。他的父亲是大商人,靠造纸业起了家,颜家的产品只需半数就足够塞满这座宏伟的图书馆,其余的则销往海外各地,正因如此,后来他又兼营船运,取得了同样可观的成就。子渊的早熟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因于安静规矩的家庭气氛,事实上,他的父亲正是为了延续这样的家庭气氛,才打发他来聆听瓦萨里馆长的教诲,但他到底还是个孩子,在只有他们三人的时候,他也会发出最放肆的大笑声。
三年时间过去,雪里已经是个秀气的小姑娘了,十五岁的她留着一头清爽利落的卷发,喜欢戴一顶灰色的窄檐帽。她比一般的女孩子要活泼一些,总是蹦蹦跳跳的,但要想让她坐下来,只需要塞给她一本她没读过的书就行了。馆长准她住在馆内的工人房里,但她的日常花用却是靠为缮写室抄书得来的。一直有不少人致力于研究书籍复制的技术,但收效甚微。人们早已组装出印刷机器,能向各种尺寸的纸张喷射不同成分的油墨,理论上来讲,任何形式的文件,一封信、一本账簿、一张告示、一份合同、一纸药方,都可以批量复印,可唯独书籍不行。实际上,图书馆外边多得是书籍的复印本,但它们都并非货真价实的书籍,一旦被复印,书里的那些最重要的或者最独特的段落和句子必定会丢失,只有那些无关紧要的、千篇一律的内容能够被原封不动地腾到书籍的副本里。书籍会抵抗对自身的复制。作为一名摘抄员,雪里的任务与复印机正好相反,她会负责从书籍里找出那些最有个性的,那些真正不可替代的部分抄录下来。
三年过去,瓦萨里馆长的办公室早已不再是课堂,雪里和她的同学们不再是为了学习,而是出于习惯以及对馆长的爱戴才会每天清早都准时来到这间小而简朴的静室当中。这天,馆长正对他们谈起他对于书籍的看法,每天都有许多这类看法自他的头脑中产生,它们似乎是无穷无尽的。
“没有完美的书籍!”瓦萨里馆长微微仰着头,迎着从天窗透入的金色阳光,脸上露出了微妙的笑容,说道,“缺憾,对于一本书来说,是最重要的品质。”
他顿了顿,又进一步解说道:“当我们提及一本书的缺憾,往往会忘记,那正是它的风格来源。因为完美是一个技术性的目标,而风格却是一种非技术性的要求……”
这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这样的敲门声在商周图书馆极少出现。被打断了话头的瓦萨里馆长微微皱了皱眉,说了声:“请进。”
百科全书区的图书管理员默里先生推门进来,手上攥着一本其貌不扬的平装书,脸上还挂着一个显然未及褪去的震惊的表情。他走到馆长身边,俯下身凑在老人的耳边悄声说了些什么。瓦萨里馆长的面容变得异常严肃,他用手指了指桌面说:“就放在这里好了……我都知道了,你先出去吧。”默里把带来的书放在桌上,鞠了一躬后便离开了。
这本书实在太过简陋了,甚至连可以称得上封面的包装都没有,只用一张土黄色的油纸裹了一圈。在这张姑且算作封面的黄纸上找不到任何字迹,没有书的名字也没有人的名字。这说明,它很可能不是一本书籍事务部经手的合法书籍。众所周知,书籍事务部的专员们会给由他们接引的每一本书籍取名,并且将刚刚贡献出灵魂的那位死者的姓名记在书名下方。书名并不重要,人们很少关注它,因为它总是题不对文,至于人名,有些人可能会好奇,但也不大记得住,不过话虽如此,要是一本书的封面上没有书名也没有人名,那可就太稀奇了。
瓦萨里先生默不作声地看着桌上这本奇怪的书,皱眉沉思了许久,伸手过去翻开了它,但没有俯身下去细看,反而向后仰着身子,只垂下眼睛远远看了一眼就把书合上了。“嗯……”他站起身走了一圈,沉吟着,嘴里仿佛念念有词。
“斐洛,咱们初遇的那年,你才十三岁……这不知不觉的……都五年过去了……”馆长突然抬起头,严肃地说,“你就快年满十八岁了……是下个月吗?还是下下个月?”
“是这个月,馆长先生。”
“嗯嗯,好,好,”瓦萨里点了点头,转脸面向雪里,语气温柔了许多,“雪里,你呢……你十五岁。你从小就在图书馆里长大,唉,这座图书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实在太大了……你还没有出去过。”
他又在桌前走了两个来回,然后站住了,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他伸手指了指桌上的书,“一件和它有关的事。我知道你们心里都有疑问,等我讲完我接下来要讲的话,你们目前的疑问也许会得到解答,也许仍旧没有,不过肯定还会生出十倍的新疑问……
“书是神秘的……我们至今还无法解释书籍究竟为什么会存在……也说不清书籍与我们的世界究竟有什么关系……我们曾经以为已经摸透了它们……但它们总会抛出一些我们完全理解不了的问题,证明我们的自大与无知……这里就有一个现成的例子……”
瓦萨里馆长再次翻开那本书,拿在手里,将内页展示给他的三个学生看。雪里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她还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事情。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没法辨认书页上的字,但能清晰地看到对开的两页上各有一道歪歪扭扭的红色痕迹,自上而下贯穿了泛黄的纸张,染红了邻近的字迹。简直像是两道伤口,她这么想着,但随后又产生了一个更强有力的念头:不,这就是伤口。她分明可以看到,此刻还有一丝丝鲜红的液体正从那两道痕迹中渗出,缓缓地向下流淌。
“没错,这本书在流血,”瓦萨里馆长仿佛看穿了雪里的思想,于是出声回应她,“这种事其实并不是头一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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