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杯
我其实是很好动的。本质上社恐的我,是不喜欢涉及到别人的运动的。长期练习的空手道是个例外,但是我选择空手道是因为它是在我看来最内向的、自我修炼的武术了,而不是因为我喜欢对战或者搏击。内向和好动,在我看来并不是相斥的特质,我喜欢的运动大都是内向的,比如跑步、游泳、或者骑自行车。我的注意力很长,到学校去坐下来工作就可以是一天,因为如此,不了解我的人还以为我是个安静的姑娘。
跑步带给我的快乐是持续的。大学最爱费城思故河边的步道,或者跑步穿梭于西费城的公园墓地。不时去纽约,我总被街上和河边步道上的跑步者和骑行者吸引,闲时也总想沿哈得逊河边慢跑。运动带来的内啡肽总能让我打起精神,对于runner’s high的真实性和科学性坚信不疑。“如果你想快乐,跑步吧!如果你想聪敏,跑步吧!” 搬到没有那么精致有趣的小镇纽黑文以后,我还是找到了自己喜欢的路线。所幸家就住在安静的科学校区,是小镇的最高点,家对面一面是天文台公园,可以俯瞰小农场,一面是在坡上的植物园,可以看西边的山脉和远处的日落。我喜欢沿着街道往北,一路跑进山底下的小森林。泥径靠近山脚下的小河和湖泊,然后看到Steven Holl设计的脊梁出没于山坡的Whitney水电站,沿着山丘跑进有花园的公园,然后顺着一路新英格兰老宅子的街跑回家,根据当天绕圈的长短,30到45分钟不等,大约五到七公里。
夜猫子的我早上起不来床,大白就每天早上起来做咖啡,说七点要到厨房哦。我说我喜欢冬天路跑,那他说我们去吧。他说今天下雪诶,下雪也要去吗。我说下雪最好玩了你不知道吗,于是就像一只小兔子一样奔向了森林。长手长脚的他在后面跟着,我时不时转过头来说,你看森林好漂亮呀,你看湖面结冰了好漂亮呀,你看一座座房子慢慢被雪覆盖多可爱啊。他说你不冷吗,跑回家的我脸上通红才感到体内的热量刚起来,大白已经被冻得脸煞白。雪光照进他深陷的眼窝,瞳孔都是我之前没见过的浅灰色。我说快去洗个热水澡我们喝热咖啡吧,他说你真的开心。你平时早上脾气不好,大冬天拉出去跑个步你就开心了。
大白怕冷。我怎么知道这个一辈子都住在天冷气候的人比我这个亚热带气候长大的南方妹子怕冷。他总问你不冷吗,我说不冷啊,为什么,你冷吗?他说不不不,我喜欢冷。哦。之后他又念,你真的不怕冷诶,你真的好暖和,你就像一团火一样,在你身边都感觉到暖和。我喜欢出去散步出去走,他就喜欢在家待着。我想要晚上去天文台边上看星星,他就陪着。我闭上眼睛等着清晨的雾气起来,这时候感觉到椅子一阵颤抖,睁开眼发现穿着厚外套的大白已经冷成一团。我还穿着毛衣短裙和连裤袜呢,都没有衣服脱给他。那快回家快回家吧,我抱着一只已经冰冻住的大白。
大白怕高。我怎么知道这个自己个子就这么高的人还恐高,还拉他在大雪天从坡上滑雪橇滑下去。加上怕冷,我还不知道有没有给他带来心理阴影。而我就喜欢穿着还带破洞的裤子在雪里打滚,从坡上滚到坡下。他就在一边坐着,好啦你玩开心了吗。在巴黎的时候我喜欢坐在阳台上画画看鸽子,头几次他回家没看到我几乎惊吓着推开阳台门,扶着墙喘着气说啊你在这里,你真开心。
大白怕人。自己是学语言的,但是一紧张就弄错词汇。十几年修炼成了能够正常社交的外壳,实际上是个充满焦虑的重度社恐。喜欢把自己藏起来,不喜欢在任何人注意力的中心。说好了一起走去哪里,习惯性就往停车场墓地边人少的路径走。还说我不介意绕一点啊,因为我想和你走久一点。知道我的好友们要来,倒是会安安静静地陪着,买了菜一起做腌菜做果酱。说颖你好朋友真多,你真开心。
大白不爱动。所以我带着跑步游泳健身房力量训练轮着来。在伦敦是大哥带他,在法国是学长R带他,他自己一个人就动都不动。我在瑜伽垫上拉伸,然后躺下,锻炼腰腹。他说你好舒服,like a bug in a rug. 我说你才是一只虫子,一只大虫子。大虫这个外号来自他复杂的姓氏,对于读英文的人来说可以拆成“虫子”和“邪恶的”两个词,以至于大白的国际象棋账号的英文名就是“邪恶的虫子”。
“邪恶的虫子”唯一热爱的运动是国际象棋,在巴黎的时候周末早上醒来就抓ipad两人下棋,下到中午他说我去做饭之后下午去图书馆。我说哦,他说哎呀不对你怎么脸黑了一下了。我说没有啊,我知道你焦虑,你去就去吧。他说不对你不开心了,好吧我周日图书馆不开门就陪你。周日早上醒来我发现人怎么不在了,他就从隔壁抱着书和笔记本跑到床上来说我在呢,我陪你,你睡吧。哪儿也不带我去,因为他怕人,就在家陪着,从睁眼陪到闭眼。
巴黎二十区的公共泳池条件很好,我们就还是争取工作日的早上隔一天去一次,游三十分钟不用太长。毕竟我体力很好可以一直游,但是大白在水里呆久了就怕冷。在美国的时候我就发现虽然他跑步游泳都跟不上我,但是比起对于膝盖和腰背冲击力都很大的跑步来说,游泳更适合他过于瘦长的体型,和心肺锻炼。
之前他哭着说不能和我在一起,说颖我好喜欢好喜欢,但是我不行,如果我不能强大,我就会像之前那样失去爱的人一样,永远失去你,并且承受不起这样的打击。他说颖是鲨鱼,在自己的领域有绝对的自信,闻到血腥味就向猎物冲击,是真正的强者。他是小鱼儿,看起来在常年的波涛下还在不停游动,但是在这重压下快要溺死了。
像他这样回避型依恋的人就真的很难办。明明两个人都喜欢,但是都哭着想要放弃。明明两个人都是给予者,却怕受伤要把对方推开。喜欢他平静,严肃,总是把别人放在自己前面,但是低自尊让他不喜欢真实的自己,也觉得自己配不上好的人。与其说是鲨鱼和小鱼,我说我更像兔子,走走停停动作很快,而你就是乌龟,背负着自己所有的焦虑一直慢慢走,遇到情况本能就是缩进自己的壳子里。或者说你像是一只小刺猬,一紧张一害羞就全身包裹谁都不能靠近,谁的话都不听,宁愿自己默默难过,在角落里打抖。我说每个人都不一样啊,你天生就温柔敏感,而硬币的第二面就是焦虑和怀疑啊。慢慢来好吗,不要说你不行,要一件一件解决问题。
时间,只有时间才让人看到美好。我在疫情中的一片混乱里,一个人拉着两个箱子,坐了一天的火车从费城搬到2020年秋天鬼城一样的纽黑文,对人情世态心灰意冷,以为只有学业和事业是自己的安慰。冬天把自己关在房子里熬夜,第二年春天,将我视为己出的好友母亲去世,疫情第二波期间往返宾州参加完葬礼的我,想起一直乐观坚强的她,才重新开始锻炼。那年夏天大白陪着读书种花做饭,直到经历了新英格兰第二个美丽的秋天,我的心情才慢慢好转。这个世界两年多了都还没有从疫情的阴影里走出来,很多事情已经永远被改变了。新年我和做理论学者的大白说,今年你要做行动派哦,来我给你剪个运动员的头发。一口气推掉了他漂亮的中长卷发,手艺拙劣,于是露出了斑驳的头皮。和学校打了休学一年的报告,推着两个箱子,一个人搬到丹麦来的我,还是同样的我,却也不是从前那个我了。
六月参加了人生自己作为宾客被邀请的第一场婚礼,好友的哥哥嫂子在去年就结婚了,由于疫情,和去年的两场葬礼,选择了今年夏天在纽约补办婚礼。致辞的开篇哥哥说:“我最希望能出席这个婚礼的人,是我的妈妈,但是今天她不能来。Maggie最希望出席这个婚礼的人,是她的姐姐,她也不能来了... …”
致辞结束,犹太人有“破杯”这个传统,两位新人一起踩碎一个杯子。哥哥的解释是:“也许我爷爷会告诉我这个传统又是为了纪念哪所庙宇的坍塌,但是我对于破杯的理解是,生活不是完美的,尤其是过去的两年,充满了困难、悔恨,我们甚至也有互相埋怨,但是能够一起经历困难和不完美,是美好的。我们会带着这些不完美,有新的开始。”
– 2022年八月13日 于 哥本哈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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