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节之夜
part 1
六月二十四,傍晚,我离开 706,一个人前往古城参加火把节。
走过五华楼,来到三月街。街道两旁火把对穿如鞋带,天空一轮新月随风微摇摆。我听到狮子吼声,回头看是不远处文献楼在放烟花,猩红的烟花沾满半个夜空,好像黏在玻璃杯上的血缓缓滑落,瓦猫们惊吓得从屋顶飞来串去,互相撕咬,猫毛在昏黄路灯的映照中飘落,有时落到火把上滋滋作响。不断有瓦猫张开巨大的翅膀,滑翔落在屋檐上。
我听说在过去,火把节烧火把是为了烧百病、烧蚊虫,人们把端午节带的红绳在火把节这天烧掉。我在三月街没看到有人烧红绳,倒是看到有不少小孩子围着火把烤红薯、烤乳扇、烤饵块、烤乳猪、烤鸡屁股。松枝火把下端都藏了电池,一按开关就会播放起纯音乐《十五的月亮》,也不知道这首歌和火把节有什么关系。
街上不少商户贴上红底黄色没有横批的对联,据说这些对联会在午夜过后撕下来烧掉。我看到有个气味博物馆贴着“大雪压断两江树”和“寒风吹彻不老湖”,有家情侣酒店贴着“此情可待成追忆”和“当时只道是寻常”,有个土地庙贴着“昨日种种成新我”和“远处池开并蒂莲”,有个花店贴着“刘郎已恨蓬山远”和“美人如花隔云端”,有家小酒馆贴着“一死生为虚诞”和“忘己之人入天”,有家烤豆腐店贴着 “前不见古人”和“后不见归途”。这写的都是什么鬼,我不禁摇头。
夜渐黑,风渐高,火把节气氛更浓。城管和小摊贩的脸上都被人涂了灰。姑娘们穿起古装,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拿着自拍杆拍照,有个穿着“咕咕咕”T恤的小伙,专门逮住这个瞬间,随手就是一把松香洒到火把上,姑娘们吓得哇哇大叫。
多么快乐啊,这就是节日的意义吧,我想,节日不只是某种具体的情绪或欲望,节日经常是人对于其他人情感上的需要,人们想要连结在一起。节日让人手拉手,在同一个时刻寻找一种共同性,这个时刻是节日。过节像是参加一场舞会,戴上面具就是融入舞会。
我突然感到一阵孤独,像一阵孤独的风吹过。我试图做些什么,来和这个节日更近一点。我拍了拍“咕咕咕”的肩膀,他毫无反应,我又在自拍的姑娘面前晃了晃,她们什么也没看到。我开始害怕,感觉他们像鬼一样,我和他们不能对话、不能对视、不能接触,我甚至感觉他们只出现在我眼前,当我离开三月街以后他们就消失,或者他们走进我看不到的街巷时就化为尘埃。我又想,他们是一群人,他们很开心,他们彼此可以聊天,他们只是看不到我,我应该才是鬼。
恍惚间我想到了一部叫《第六感》的电影。
你看出来了吗,我听到有人跟我说话,转眼一看,是个穿着牛仔裤条纹衬衫的女孩,坐在烧烤摊隔壁的台阶上,对着我微笑。这是我的作品,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处境,对我解释道。我有永生的生命力,所以我用我的生命力支撑起这个作品,每年这个时间,我的作品在古城上演。
多么奇怪的事情,我带着愤怒质问她,你以为你是在导演楚门的世界吗,你为什么这么做。因为美。她似乎不压抑我的愤怒。你不觉得这一切很美吗,这一切都真实发生过,你可以把我当做一个纪录片导演,如果你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个人为的作品,你就无法感受它的美。我所想做的,就是把这个美永远的留住,如果不能继续拥有, 那么我唯一能做的, 就是不忘记。
这并不真实,我反驳她,他们没有生命,你这是在编织一个很容易被揭破的谎言。
谎言吗?我没有欺骗你任何事情,你看到的任何一个人都是我记忆中的存在,我把我彻底暴露给你,而你说它是谎言,那么你以为的真实是什么。女孩问。
是有血有肉,是可以沟通,是我可以和他们对话了解他们的想法,是我们有感受的连接,是他们有可能喜欢我。我逐渐冷静下来。我觉得这一切很美,但是我很孤独,我想和他们说话,他们没有思想,我对女孩说。
他们就是我,我就是他们,你和我说话,就是等于和他们说话,女生似乎带着挑衅的语气,我感觉她是在试探我。
我开始沉默,我觉得有点乱,我想厘清我的感受。
我想和他们每一个人沟通,我开始加重我的语气。是的,我很想和他们每一个人沟通,城管、酒吧老板、穿汉服的姑娘,我想和他们每一个人沟通,我想分享他们的心情,一个人和一群人是不同的,你是一个人,你不可能是一群人。
是吗,假如我可以让他们全部复活,你可能和他们每一个人说话吗,或者说,你回到你原来的世界,你能认识所有人吗,你可以和所有人沟通吗。女生饶有兴致,一连串反问我。
可能我也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我说着,彻底冷静了下来。我走过去坐在女生左手边,她递给我一支烟,烟的名字叫风花雪月,我从未抽过烟,不知道为什么一接到烟就自然而然抽了起来,可能是剧情需要。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我鬼使神差说出这句话。我希望我看到的这一切都是现在发生的,而不是过去发生的。我对着女孩说。
我当时也和你这么想,在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前,我已经不知道时间是什么。女孩说。我现在正在和你交流,带着我过去的回忆,我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你关注的是我的以前。如果你只把现在视为真实,那过去必然是幻象。
我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有点不知道怎么让对话继续下去。
这就是我的目的,女孩接着说,我就是想让人、不同的人看我的作品。我就是我的作品,是我作品里每一个出现的人,我希望你喜欢他们。
我不知道。我下意识抗拒着。我希望一切是真实的,真实是更丰富、更深刻、更有可能性。我不希望自己被束缚住。
真实是丰富和无限的,正确的吗?我曾经以为是。现在我认为真实是一次又一次听自己的声音,在幸福或痛苦的时候问自己,这是你的因果吗?如此永不停止。女孩不假思索说,仿佛她思考过这个问题。我是在创造一个虚拟现实的作品,但我的目的也是为了接近真实。
你是真诚地。我想了很久,只好这么说。
我们又沉默了许久。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切该结束了。女孩拍拍屁股站起来说道。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突然想起来,赶忙问道。
女孩笑了笑说,名字是最不重要的,名字是形式不是内容,名字是中介。记住一个人的一颦一笑比记住他的名字重要,和一个人交流比记住他的名字重要。甚至记忆都失去,对他的印象只有模糊轮廓,这轮廓也比名字重要。一朵云总是在成为另一朵云,一个人总是在成为另一个人。忒休斯之窗不是悖论,是人妄图为时间命名,人希望那天所见到的花的名字不只是在那天,人希望这名字恒久远。
我的名字叫小影,明年再见。小影说着,挥了挥手,然后消失不见。
我独自一个人走回 706,回去的路上,我感觉我是如此孤独。
part 0
六月二十四,傍晚,我离开 706,一个人前往古城参加火把节。
文献路空无一人,街边商户门窗都锁着,屋檐上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路上没有灯,也没有声音。我想起一句诗,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我继续走,穿过复兴路,穿过洋人街,穿过护国路,来到三月街。有人吗,我大喊一声,没有人回复,只有一排排飞檐上的瓦猫静静看着我。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我脑海中闪现着这这些诗,这是我多年的毛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些歌词、诗词、文字像六合彩彩球一样在我脑海中搅动,时不时有一些句子像六合彩开盘一样落下来,让我一直想着它,精神恍惚,我一个算命邻居说这是概念主义病。
我走到红龙井,看到一个拱门,写着“清溪泉上”,拱门下居然还有溪水在流动,听着微弱的流水声,我感觉心情平静不少。再往前走,看到一个亭子,似乎有个人靠坐在亭柱边,我走进一看,是一具骷髅,穿着沙滩裤,夏威夷衬衫,大拖鞋,骷髅左手放着一个本子。我拿过来一看,本子上写着:
- 我是小明
- 我喜欢小影
- 我是小影
- 古城火把节引起古城火灾,所有人都死了
- 所有人都死了,只有我活下来
- 我们生活在故事里
- 我好无聊
- 小影说她会回来
- 瓦猫知道一切
- 我是瓦猫
- 我讨厌 10 这个数字
这些内容没有逻辑,看起来是个需要破解的谜面,但我不是侦探,我懒得分析和推理。我讨厌剧本杀和密室逃脱,我讨厌一切由聪明人设定了所谓正确答案的游戏,我曾经策划过杀死一个知名的剧本杀编剧,他试图用 web3 编剧本杀。写这个本子的人想来也是个不讨喜的家伙。我只是隐隐觉得小影这个名字有些熟悉。
是不是看蒙了,骷髅居然对我说话了,而我居然也不惊奇,可能是剧情需要。
我喜欢文字,但是我对推理没兴趣。我撇撇嘴对骷髅说。推理并不能接近真相,譬如我无法推理出你是不是小明,如果你跟我说你是小明,我就会信。
真有意思,我应该是小明。小明说,我也不知道答案--不对--应该说真相是什么,当我意识到我时,我就是一具骷髅。这个本子似乎记载了我的身世,我对它感兴趣是因为,我的记忆隐约和它对应。我有两段模糊的记忆,一段记忆是我和小影是情侣,我们一直在古城生活,直到有一次火把节失火,所有人都死了,我再醒来就成为骷髅。另一段记忆是我和小影是异地恋,火把节那天晚上我来古城找她,只看到一座空城,我舍不得离开,在这里不知道生活了多久,直到现在。
听起来有点像禁闭岛的故事。我跟小明说,我感觉在这 2 个故事里,小影都是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
是的,我甚至想不起小影的样子,但是我的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告诉我,我是爱小影的。很奇怪吧,我甚至无法确定我的记忆是不是真实的,却确信我是爱小影的。有时我甚至怀疑,这算不算爱。
我感觉到小明的一丝脆弱,但我不想安慰他。我从来不是一个有爱心的人。
我想了想说,记忆都是真实的,至少对于你是真实的。真实是人记忆的最大共同之处。我无法分辨你说的话是不是事实,真相对我不重要,我相信你对小影的爱是真实的,我相信是因为我愿意相信。记忆就是理解,我只能通过自身的记忆理解自己,通过共同的记忆理解你,如果我不相信你的记忆,我就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谢谢,小明说,然后沉默。你在这里很久了吗,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我好奇道。我想到一部电影,电影里男主角失去了女主角,他本来想自杀,但有个人跟他说,如果你自杀了,谁来怀念那位小姐和你们之间的爱?于是男主角活了下来。那部电影是如此真实,如此虚幻,如此浪漫。浪漫总在真实和虚幻之间。
我每天都在这里看黄昏,白天的古城太晒,我总是在白天睡觉,黄昏醒来。小明说。大理的云很美,我可能看了几万次黄昏的云,我未曾看腻过。我多少次回忆着小影模糊的面孔,我也从未觉得无聊,偶尔我会流眼泪,虽然我是一具骷髅,我连眼睛都没有,但我会流泪,流泪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个人。有时我会幻想,地球停止了自转,古城刚好落在晨昏线,这里永远停留在黄昏,早晨是黄昏,下午和晚上也是黄昏,没有白天和黑夜。
听着小明的话,我又开始分心,我总在和别人聊天时神游。我想起了海洋之心,年迈的露丝终于向人诉说自己埋藏在心中八十年的往事,在此之前她从未跟任何人提及过,包括她已故的丈夫。露丝要反复想杰克多少次,才能让爱人在她的记忆中八十年仍栩栩如生。
要不你跟我走吧,跟我去 706,我突然脱口而出。我想起何宝荣说,黎耀辉,不如我们由头来过。
小明笑了笑,一具骷髅微笑着对我说,很多事情我们想着结束,这样就能重新开始,但所有的事情唯一结束的时候就是死亡时,因为记忆在生命里永不停止。
我想到了不愿上岸的海上钢琴师。
我告别了小明。我总是要离开的。
走在回去的路上,在文献路走着时,我想着,人的希望在于可以有热情重新开场,人的勇气在于可以放弃开场的希望。
回到 706,我做了一晚上梦,我梦见了火把节,梦里有时我是小明,有时我是小影,有时我是瓦猫,有时我是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