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第二章
先是昏天黑地地睡觉,睡得不知道外头是晴天还是雨天;然后喝可乐,我往家里囤了一板二十四听的可乐,一开始喝得很多,一天一听,不过很快喝厌了,留下十来听堆在书房的柜子里。一整个夏天过去,没人再动它们,就静静堆在那里积灰。知道自己考得实在不怎么样,所以此时不玩更待何时:接下来是化妆、烫头发,做指甲。我整个高三一直留齐肩发和齐眉刘海,又戴着眼镜,胳膊细溜溜的,一副乖乖女的样子。老师和家长都很对我这副样子很满意,我妈总说:“这才是学生的样子。”表面上我装作和他们同仇敌忾,讨厌那些烫羊毛卷、戴小狮子手链的普通班社会姐。实际上,我却讨厌我自己这副样子,我讨厌“学生的样子”,我讨厌永远盯着黑板、永远低头记笔记的黯淡的自己。我发誓要在高三结束之后改变,我要变成他们讨厌的“坏学生”:我要化妆!我要烫头发!我要留三厘米长的指甲!我在心里对着世界怒吼,口中喷出的火焰把海烤干、把草原燃尽。怒火,怒火在我心里燃烧。我心中仿佛有一座火焰山,我现在就要一头栽进山的中心去——而且我不要任何人和我一起去,我要一个人去。我要一个人把自己给改变了。
在这样简直要烧毁了我、烧穿了我的火中,我把我变成了另一个我。
那时候学化妆绝不一步步跟着网上的视频教程走。我总是嫌涂粉底太麻烦,就略过这一步;画眼线总是手抖画不齐,就只把眼眶涂黑;腮红总是打得像猴屁股,也就不再打腮红……去掉所有这些让我不舒服或不适合我的步骤之后,我的化妆被简化成了两步:画细且弯的眉毛和涂大红色的口红。看着镜子里的虚像,我伸出手将打着卷的黑发往上托了托。虚像冲我眨眨眼睛,笑起来。别人后来见到我,都说我变化很大,和以前完全不一样。确实不是一个人了。我想。什么都改变了。我的面容、我的气质、我的灵魂。在滔天的火浪席卷了我的心之后,在我成了另一个我之后,心中可供火焰燃烧的氧气业已耗尽,从前黯淡的一切业已消失,我变得异常平静。不再大吼大叫,也不再没来由地哭泣,黑豹也不听了。我妈觉得有些奇怪,就这样,我平静地开始了混日子的暑假,一个我十八年生命中最期待的、最漫长的、最自由自在、最毫无束缚的暑假。
中央空调开着,我斜靠在凉席上,左腿翘在右腿上,没有人在家,所以睡衣扣子都没系。如同我软趴趴地摊在沙发上一样,睡衣也烂泥一样摊在我身上。我那时正在大脑放松。所谓大脑放松,指的是眼睛盯着电视屏幕,但脑子不处理任何信息,就让画面和声音流水一样流过大脑皮层。“估计没什么波澜。”我妈这么说。我是有自知之明的人,当然我希望我妈也是,所以我提醒她:“那自然拜你所赐。”这话我在高考前是不敢说的,现在我却变得口无遮拦,随心所欲地消遣别人。
外头蝉声四溢,茶几上的手机叫了一声,差点淹没在蝉的噪音里,我的大脑放松活动不得不暂停——是林菲菲给我发消息:“要不要去这个?”后面附有一条链接。我点进去,是高中的舞社活动,六月十五号晚上在人民公园办露天毕业派对。我问她,什么主题呢?而且我又没有学过跳舞,怕丢脸。她说想怎么跳都可以,底下写了“零基础友好”,所以就是个vibe(这很明显是她中英夹杂的恶习)。她不耐烦地叫我速速敲定,实在不行门票钱她给我出——原价一人二十,两人一起买可以半价,所以咱俩一共只花了二十块。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她拉去了派对。
那时我还差两个月零七天满十八岁,那时我只知道我要见到林菲菲,却不知道要见到染着红发的林菲菲。后来她告诉我,那时她只知道要见到我,却不知道要见到烫了卷发的我。因此当时地光景是,她在人群中找到了熟悉的身影,但是头部的特点是怎么也对不上。犹豫踯躅了好久,才走上前去拍拍那人的肩膀。一转过头来,我吓了一跳,她也被我的反应搞得吓了一跳。
“你怎么染头了?”
“你怎么烫头了?”这两句话是同时蹦出来的。
“高考完哪有人不捯饬头发的?”我俩异口同声。
我凝视着她瞳孔里我的倒影。美。我是美的。虽然眼睛没有摘掉,但身上没有那种灰暗麻木的中学生气质,取而代之是一副糅合了忧郁和热切的神情。为什么我如此肯定自己当时的神情?因为后来林菲菲和我聊过当时她的印象,她说:“那时候你看起来精神状态似乎很焦灼、忧虑,又同时期待着什么。”
“好吧,便宜门票应当同简陋的设施划等号。”她目光扫了一圈,语气肯定地说。这样一句话把我从反射着我倒影的她的瞳孔里拉了出来。抖落一身的黑色,我说:“确实。”
说是派对,其实场地和广场舞没什么区别,设备也没什么区别。只有一条横幅昭示着此地的特殊性。摆饮料和荧光手环的桌子一看就是从学校借的,上面还有学生用小刀刻的字,只能勉强用桌布盖一盖,掩得住学生们素质不佳的证明,却修饰不了该活动寒酸的本质。有人开始讲话了,我逐渐感到手足无措,脚底生了疮似的站也站不稳,推辞道:“怎么办,我真的不会跳。”
“这场地都烂成这样,还有什么可在意的?再说了,这个活动本质上就是大家混在一起聊聊天,蹦一蹦,你实在不想跳就算了。”说着,她那双坡跟鞋迫不及待地和水泥地磨擦起来。
我不讲话了。霎时间有种哀伤的情绪朝我涌来,逼得我喘息不能,动弹不得,身体像被钉住了,泪水若要夺眶而出。这感觉十分细腻,却不可阻挡,好像有一只手紧紧抓住我的心脏,和心脏相连的别的器官也受它的阻碍。我要猝死了吗?我想。
现在重又说起来,我依旧不知道当时为何会有这濒死的感觉。好像夏天、舞蹈、夜风什么的,放在一起,就十分能勾起人的感伤欲,至于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感伤,那些个文人骚客,诚恳点儿的说:“为赋新词强说愁”;伪君子式的只会讲:“物哀美学”。在我看来,这就是人类“贱”的一个表现——看到美好的东西就想着它们总会有逝去的一天,所以才会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在本应该享受的时候去思考未来的失去。不过,这也是真的。不管这东西是不是美好的,总有失去的一天。一定会失去,一定会。
在这种情绪的影响下,一开始我确实没有跳,只是站在旁边喝饮料。突然,林菲菲冷不丁地说:“接下来那首是我点的。”下一秒就听见舞社负责人的声音:“下一首,王菲的《Summer of Love》!”
“王菲?你什么时候开始听王菲了?”我问。
“我一直都听王菲啊。”她白了我一眼。
我没有再作声,放下手里的纸杯,合上眼睛随着音乐摇头晃脑,四肢像风中的藤蔓般毫无美感地乱动。我中考完过后的那个暑假里,看了一部很有名的电影,叫《低俗小说》。我最喜欢的一幕是乌玛瑟曼和屈伏塔一起跳扭扭舞。他们在舞池中央就像两条滑入池水中的金鱼,那么得心应手,颇具美感。他们大概是生来就应该在舞池里跳舞的。可我不一样,我不会跳舞,只会扭动,所以为了避免丢脸,我给自己的原则就是不在大庭广众之下扭动。可当时气氛那么热烈,我也不得已扭得浑身发汗,连头发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我和林菲菲不知道什么时候晃到一块去了。我伸出手臂,手腕绕过一圈,做出邀请的动作,双眼紧紧盯着她的脸,嘴角微微向上翘起,头偏向一边,身体的重心却向后倒,在我即将失去平衡的时候突然两手叉腰,扭着肩膀向前探。王菲唱道——
這個 Summer Of Love火火燙
感覺彷彿這刻 愛火的中央
你跟我也發光
熱浪浪再接浪
你心中 我心中 探訪
她睁开眼向我走过来,瞳孔里反射着昏黄的路灯光,坡跟鞋发出哒哒的声响。那一刻我突然有点喘不上来气,可能是因为夏夜实在太热了,又进行了舞蹈扭动,心跳无法遏制地快起来。潮湿的夜风中传来暗暗涌动的茉莉花的香气,十分细微。我冲着她咧嘴笑起来,拉着她的手转圈,旋转着,我觉得头晕目眩,那股茉莉花的香气越来越浓烈,我觉得我有些晕白花。王菲的声音终于停止,晕乎着我转到一盏惨白的路灯底下,我紧闭的眼前顿时充满发红的黑色,我不敢睁开眼,因为如果现在睁开,估计会晕眩得更厉害。于是我往旁边歪歪扭扭走了两步,缓缓睁开眼说:“好累,休息一下,你有没有闻到茉莉的味道?”
“没有啊,公园里怎么会种茉莉花?”她顿了顿,恍然大悟地说:“是不是我香水的味道?”于是把手腕伸到我面前,我仔细闻了下,确实是她的香水味。我问她今天来这样的破烂场地怎么还有兴致用香水,她回答:“我天天穿啊,从三月就开始穿这个了,没钱换香。”我没接她的话,只是喝了口可乐,气泡在嘴巴里炸开,舌头、上颚和牙龈根部都微微发酸。碳酸饮料的快乐。
“这样的暑热里喝可乐实在太爽了。”我说。
活动到底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又是怎么结束的,我一概不记得了,只记得结束之后,我俩约好后天一起去花鸟鱼虫市场。她对花有种奇怪的情结,和那些风雅之人不同,她并非无花不能活,但是和我这种从不养花的俗人相比,她又对插花颇有研究。比方说有次在广州,她指着博物馆墙上的画说:“这就是典型的岁朝清供图。”我定睛一看,底下的讲解牌上果然写着《岁朝清供图》。她脸上浮现出得意的微笑:“怎么样?我没说错吧。”顿了顿又说,“不过,这里面摆得太繁杂了,既用牡丹又用荔枝,鲜花瓜果全都一齐摆上去,有什么好看的?”接着,她拉着我跑到另一幅同样题材的画前说:“这幅画就好得多了,用红色的柿子,就配浅色的梅花,色彩恰到好处。”我常常惊异于她艺术知识的广博,同她相反,我对文艺一窍不通。所以我们讲到花鸟鱼虫市场,我不讲什么花的时节、草的栽培。只是问她:“几点见?”
“十点。”
十点十分,她趴在玻璃鱼缸旁边看金鱼跟着她游来游去张嘴要食吃。金鱼花色各有不同,红白相间的比较少,红黑相间的多些,最多的还是通体橙红的。它们的鳞片在鱼缸上方白色灯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尤其是游动时,侧腹上的鳞片便会反射灯光,显出一种明亮的金红色。林菲菲的眼睛里便也倒映出这金红色,这些金红色便也同时在她黑色的瞳孔里游动,仿佛在黑色的水域里游曳一般;在黑色的夜空里划过燃烧的流星一般。她眨眼的时候,鱼也同时隐没,她再睁开双眼,鱼也就再次游动起来。如此循环往复,她的双眼仿若和金鱼共生死一般。我问她,你要不要拍照?她扁扁嘴说,就我们俩的拍照水平,别想了吧?确实是这样。我们总会把对方拍得很丑,不,是拍什么都很丑,哪怕是夏天傍晚粉紫色的天空,那么梦幻,梦幻得不像真的,进了我俩的镜头,还是会褪色、模糊、泛黄。她接过捞网,在玻璃缸里猎捕着那红得最亮、最纯的鱼。它们一离了水就开始扑腾,把散发腥味的水溅得到处都是。“腥么?”菲菲抬起胳膊嗅了嗅沾上水的袖子,“我觉得还好。”
“No,是腥的。”我的脸贴近她T恤的袖口处,那里有星星点点的水痕,正在慢慢晕开。
老板把她挑好的金鱼统统倒进一个塑料袋,再从玻璃缸里舀了点水倒进去,她说袋子看着不结实,要再套一个。走出花鸟市场的时候她要乘513号回家,而我要坐136号。我俩就站在街的两边等车,513先来了,她在对面幅度很大地挥手同我告别,我看着她上车,手臂上挂着的塑料袋摇晃着,也许里头的鱼都要晕了。513开走之后,黑色的尾气混着夏天的热气萦绕在街边,久久无法散去。
回家之后,先要把茉莉花放到阳台上,然后再打开电扇和电视,接下来就可以躺着了。热风从阳台上吹进家里,我坐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凉处,电视里投屏的是贾木许的《长假漫漫》,男主角在收拾行囊准备离开美国去往巴黎。实在是一部适合用来浪费时间的片子。我这么想着,大脑又放松起来,鼻子却隐约嗅到茉莉花的味道,幽幽地在客厅里环绕——放在阳台香气也能飘进客厅里来。夏日的天气总难预料:外头阴云渐渐汇集,雨敲在玻璃窗上还能留下点痕迹,也能听个响,落在地面上便悄悄蒸发了,谁会记得一场雨的存在呢?我控制不住我的思绪,我知道是为什么。因为我太害怕出分的那一天了。我知道我自己考得不好,于是夜里常常做噩梦,或者惊醒。我那时,如若脑子里没有别的事情,有个念头就会像病毒蔓延一般占据所有思维空间:我考不上好大学怎么办?我想着,我妈会怎样;我爸会怎样;那些一年见不了两次的亲戚会怎么看我,怎么想我;我的同学又会怎么看我……还有,我的未来会怎么样?坐在狭小密闭的办公室里,从早上九点一直坐到下午九点,中午点二十块钱预制的重盐重油外卖,把文件颠过来倒过去,奖金轮不到我,离职也轮不到我。如此这般,时间便匆匆从我身边溜走了。等我回过神来,也许已经是年过半百的大妈了。我害怕老,但却不害怕死,如果能在我老去之前先死掉就好了。
这便是那个夏天最恐怖的事情——无尽的对旁人眼光的猜测,无尽的对未来的猜测,无尽的对老去的猜测。这无尽的猜测并不是能使人跳楼的重击,反而十分黏腻,把我紧紧裹住,让我不得呼吸,不能行动。它让时间成为了某种树胶,我是被裹在其中的一只小虫,也许再过几百年就能成为琥珀,但此时此刻我已经被恼人的黏腻的树胶束缚到窒息了。
如同高考前的日子一样,紧张、焦虑和害怕带来了肠胃问题。我那时几乎是每次排便都会拉肚子,但好在我没有一天跑两三次厕所,大概是两三天跑一次,所以身体并没有脱水。我告诉妈妈:“我太紧张了。”她不以为然:“你少吹点空调就得了。”
菲菲则说:“我觉得是游泳池的水不干净。”
我向她坦白:“不是的,是我太紧张、太害怕了。”
“怕什么?”
“怕出分。”
“有什么好怕的?怎么活不是活?”她嘬了一口冰奶茶,大肆咀嚼起里头的珍珠来,发出啧啧的声响。
“你不要吃东西动静那么大。”我嫌恶地说。
“怎么?就允许你传播焦虑污染我的精神,不允许我传播噪音污染你的听觉?怎么这么双标呢?”
“有病……”我沉默了一会,“要是能在老之前死掉就好了。”
“咱可不兴学那日本人讲话哦。”菲菲抬眼看了我一演,又垂下去盯着奶茶。
“所以拉肚子怎么办啊!”我垂头丧气地摊在塑料椅上,两手软软地搭在玻璃桌边。
“凉拌。“她嗤笑一声,“还能怎么办?你明天就举个牌子站到考试院门口,说你们把我的卷子找出来,我现在就要知道分数。人家撵你你也别走,就搁那儿杵着。你就说拿不到成绩我是不会走的,在那儿站到死。不过站到死人家也不会给你的。”
“确实是一个好办法。明天你记得给我拍照,后天我就要上报纸头版。”
“人就是大地,就是颤动的泥浆的/容器和眼皮,黏土的形体”她叹一口气,沉默许久后突然背诗似的说起话来。还没等我说话,她又自顾自地解释起来:“聂鲁达写得是真好。人是什么呢?人就是大地。”
我不知道聂鲁达是谁,她没来由讲的那两句诗我也没懂是什么意思。但和她呆在一起让我的焦虑好转了些许。尽管如此,出结果的前一天晚上我还是怎么也睡不着,又早早就关了灯,只能在黑暗里瞪着一双黑色的眼睛观察天花板。窗帘没有完全拉上,外面的灯光透进来,照得天花板呈现出泛黄的蓝灰色,偶尔有车经过,它们的轮子碾过灯光,进而把我的天花板切成浓淡不一的两块。切割的线从房间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周而复始,永不止息。我终于蹑手蹑脚爬起来,抬眼看一眼钟,夜里两点半。起来了却又不知道能干什么,我盘腿坐在床上,点开考试院的网站,输入考号,姓名等等,页面瞬间变白了,中央转着圈,我肚里打鼓,心脏跳得特别快,好像要从咽喉里蹦出来。随着等待时间逐渐增加,我也渐渐冷静下来:估计夜里是看不到成绩了,起来再说吧。话是这么说,可也是辗转反侧,一夜没有睡着,快天亮的时候才想起来早上还要去补习机构改作业,一天八十块,简直是不能再廉价的劳动力了。起来的时候我嘴里含着牙刷和我妈说:“妈,我出门了,你等会看下我的成绩,我自己不敢看。”她坐在马桶上朦朦胧胧地说好。看成绩这件耗费心力的事情就这么交给我妈了。差不多十一点半的时候,我准备到楼下买饭吃,手机震了一下,是我妈给我拍的图,定睛一看,全省排名5137,还可以,我想,也就差不多这个分。那一刻我有想流泪的冲动,眼泪仿佛要夺眶而出,但我并不知道这情绪波动是为了什么。我盯着咕嘟咕嘟冒泡的关东煮汤底,大脑一片空白,后面有个人拍拍我说:“到你点单了,同学。”我这才回过神来。
然后我给林菲菲发消息:“5137,你多少?”
她秒回:“5568”
其实发消息的前一刻,心里五味杂陈,因为我既希望她考得比我好,又觉得她不应该考得比我好。听到她这个分数,还挺开心的,比我低,但又没有失常发挥,总之,这个分是完全合理的。我回她说,挺好的,等会我还要去补习班干活,拜拜。放下手机,我瞬时觉得饿得不行,几欲昏倒,胃里有团火在烧,胸腔里有股气在窜,周身能感到血液涌动,耳朵能听见心脏跳动。我猜是因为太紧张了,消耗了太多的能量,现在终于尘埃落定。那时候我不知怎的,突然想到村上春树在《且听风吟》里面写——
想象天使的翅膀飘落大学校园的情景。远远看去,宛如一方卫生纸。
这念头来得毫无征兆,也毫无道理,大概是饿昏了之后的大脑乱码现象。
吃完之后我从餐桌上抽了张卫生纸擦擦嘴,把吃剩的汤盒丢到垃圾桶里,吃饭之前的体感渐渐消失,我平稳地呼吸着,一切都很。回了补习班之后我发消息给我妈:“还可以。”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说了。往后就是不断地看学校,从北京上海的看到南京杭州的,再看到西安武汉的。在我的强烈反对之下,我家完全没有考虑本地的学校。略过这些繁杂的过程不谈,最后我是进了一所广州的大学念通信技术,林菲菲分数和我差不多,也录了这所,不过是念天文物理。我俩约好九月份一起坐车去广州。这就算是夏天真正结束了。
八月过完,我人生中的前十七年也同夏天一起结束了。过生日那天晚上我坐在阳台上看天一点点暗下去,玻璃窗上我的面容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张小孩子的脸,少女的脸,但是头发打着卷儿,显出一种不符年龄的娇媚。对,娇媚,菲菲是这么说的,我觉得她说得很准确,尤其是当我涂了口红,画了眉毛之后,就更加显得成熟。我站起来头伸出去往楼底下看,本来只是无目的地观望,但是我看到垃圾桶旁边立着一只青花瓷瓶。我心里猛然涌起一股敲碎它的冲动,我想象它落在瓷砖上,没有一点儿弹性,只听得清脆的一声响,一只瓷瓶,迸裂——破碎的、尖锐的、华美的瓷片。打破它,敲碎它,毁坏它……不管做什么,让它不复存在,不再圆润、光滑,让它有棱角。实际上,它没有碎,我看到有个人走过去,举起瓶子三百六十度端详了一阵,把它拎走了。也许是当花瓶,也许是当摆设,总之是去发挥一定作用了,虽然不知道这作用是否有必要。
在广州,我把这个幻想告诉了菲菲,她表示这并不奇怪,说着在她宿舍的柜子深处取出一只冰裂纹的青瓷盖碗:“我每次用它喝茶,也想着把它砸到地上,砸碎这无意义的讲究,上等人的无聊。”我心想,不,我并不讨厌这类“无意义的讲究”,我那时想的是别的。至于究竟是什么,我心中只有模模糊糊的一个轮廓,也讲不出来个所以然。又闲聊一会,我同她告别,回自己的宿舍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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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2-08-19 11:3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