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智利,抢车贼和住在山上的富人们
残酷、荒诞又美好的事每天都在发生,给你一个巴掌,再给你一颗甜枣。前一秒种让人崩溃的事,后一秒种就被治愈了。

距离我们住的不远处有座小山,名字叫San Cristóbal Hill(圣克里斯托瓦尔山)。山顶有一座22米高的圣母玛利亚雕像,一个剧场和一座小教堂。周末我们常去爬山,登顶有几条不同的路,而从山的两侧,能看到圣地亚哥的全貌。一侧是漂亮的高楼大厦,间杂着绿树成荫的小别墅。一侧是老旧破败几乎一点绿色也看不到的拥挤贫民区。而这只是爬山随便就能看到的景象。对比任何国家最富的人和最穷的人都没什么意义,我也更绝无要刻意对比智利最穷的人和最富的人,只是在城市里随处闲逛目力所及之处便可看到的那种落差,它们的样貌已经让人震惊。
智利经济增长大多依赖于铜业及其他矿业,世界银行的统计表明,智利人生活在每天5.5美元贫困水平的人口已从2000年的30%减少到2017年的6.4%。尽管智利因为相对清廉和透明的治理、对投资者友好的环境被认为是拉丁美洲最富裕、最稳定和和平的国家,但无法否认的事实是,智利仍然是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中最不平等的国家,收入差距比经合组织平均水平高65%。2021年智利的国民财富总额中,80.4%的财富属于前10%的群体。智利近一半的财富,由最富有的1%的人持有。
在圣地亚哥,贫穷地区对我们而言最直接的问题是它极差的治安,天色较晚的时候甚至开车都不敢经过。近些年,连过去相对安好的中产阶级地区也常发生抢劫事件。圣地亚哥拥有悠久历史的下城区如今已经看不到富人的身影,他们住在圣地亚哥东部的一小片地区。在那里你能看到欧洲最富裕地区那样的豪宅、美丽的绿地,并有专门的私人保安看守,因此非常安全。他们有配套的商场、医院、高尔夫俱乐部和国际学校……一切生活需求不需要走出这片区域就全部能够解决。我公公文森特第一次去到北京时,他由衷地羡慕:在中国人们身上的阶层标识不那么明显,穷人和富人自然地同一处公共空间里。
智利的阶层意识是构成它文化中非常重要的方面。智利人几乎都对自己的阶层都有清醒的认识,各自心照不宣,这种阶层意识几乎渗透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不同社会阶层的人在大部分时候互不照面,要是认识新朋友,没聊几句人们便会关心起对方居住在哪个区域——住在哪里,是最直观的阶层判断。再聊一聊,他们可能会问你中学在哪里读的——注意,是中学,哪怕你从世界知名大学博士毕业,他们依然更加在意你的中小学。中小学代表着你家庭的阶层,富人的孩子祖祖辈辈去的都是那几所学校,其中大部分是天主教学校和几所英国或德国人办的昂贵的私立学校。而时间一长我发现,不仅是富人这样,每个阶层的人也都会问类似的问题。来自同一所学校最为简单而最不难堪地配对上某种相似的背景,俩人来自差不多的家庭阶层、差不多的学校,居住在差不多的区域,也意味着相类似的文化,让彼此感觉更亲近。
在智利6000多公里的海岸线上,最富阶级度假的海滩和中产阶级度假的海滩也不会有重叠。但却不简单是价格的问题,阶层并不简化为钱的多寡,还涵盖着许多文化方面的因素。教育、衣着、口音甚至日常爱好和音乐艺术品味,这些全都被视作阶层文化的标识。我曾问智利人,如果一个毒枭或者一位做生意的底层人赚了大钱,他们会想拼命进入上层阶级的圈子吗?智利朋友回答说,那基本是不可能的。他们的文化格格不入,行为举止礼仪规则完全不一样,这样野心勃勃的人甚至还会受到一些上层阶级的人的鄙视。就譬如,你很难想象在富人区有人听中美洲的流行乐,穿一身印着大logo的大名牌,任何一种打上“粗俗”文化标签的东西,都打不进上层阶级。比起钱有多少,上层阶级更在意这些钱究竟有多老,传承了几代人。而通过一个人的姓氏,就能判断智利人的社会背景。甚至有几个家族的姓氏,在智利就像一张心照不宣的名片,他们的后人依赖这姓氏,就能获得更好的机会。
今天区分中产阶级和上层阶级的另一个非常鲜明的特征则是宗教。天主教是智利的官方宗教,历史上很大一部分智利人是天主教徒。但如今上层阶级成为更为虔诚的信徒,而中产阶级尤其是年轻的中产阶级更多是不可知论者或者无神论者。中产阶级之中高于平均水平的又被称为高中产阶级,他们负担得起高等教育和研究生教育,家里雇佣得起女仆“nana”和园丁。尽管阶层文化不仅智利独有,我却在这里得到最明确的回答,一切都那样清晰而不可跨越。
如今智利年轻人很少愿意露富,即便出生于优渥的家庭,大家都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除了白左思想的影响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确实不安全。白人在智利被视作更有钱的人,如果有金发,就有更大的可能性是上层阶级而被小偷盯上。我甚至见过胆小的白人朋友要是去下城区,会下意识扣上一顶鸭舌帽遮住发色。但与此同时,在智利大街上,你会发现更多人将头发染成金发,却露出棕色或黑色的发根。金发依然是权力的标志。
智利俚语中,其他阶层的人管下层阶级叫作“flaites”或“rotos”。这两个词没有准确的翻译,flaites指的是与粗俗习惯和犯罪行为有关的具有攻击性的城市青年。在人们的刻板印象里,他们一般穿着潮流运动鞋,戴着bling-bling的闪光首饰,可能喜欢听坎比亚音乐或者雷鬼,经常成群结队地走在大街上。而rotos也与“受教育程度低,举止粗鲁” 这样的印象有关。这两个词所描述的智利底层人还经常暗示着肤色和体重的问题。有意思的是,智利其他阶层的人在这样描述底层人之前,一个多世纪之前曾与智利人产生过战争冲突的秘鲁人、玻利维亚人和阿根廷人中的一部分反智利主义者,却用这个词来描述智利人。人们在说消除刻板印象,讽刺的是,对于一个对于治安危险毫无概念的中国人来说,却不得不通过学习这些刻板印象来规避路上可能会对你构成危险的人。事实证明它很有效果。
而直到胡安的弟弟菲利普的车被抢之前,我还没见识过智利强盗的厉害。那是一个下午,我们突然收到消息,菲利普的车被人抢了。我一惊,这是抢,不是偷。车能怎么抢呢?
原来菲利普正在车里吃着麦当劳,突然有人拿着枪指着他。这种时候,他只能举起双手,汉堡也不吃了,乖乖从车里走出来,任强盗把车开走。一切身份证件钥匙钱包手机全都在车里。“这种时候什么都不要拿,直接下车是最明智的选择,不然脑袋都会被打爆。”菲利普说。
于是赶紧报了警,偷车的事在智利时有发生,谋财的多,害命的少,大家反而没有多惊慌,当然大家也完全对警察找回这些车不抱有任何期待。结果没过几天,突然收到警察的电话,说车找到了。我很惊讶,不是都说智利警察没用吗?菲利普答,那是因为贼更没用。
原来这辆车就停在一个贫民区的路边。为什么呢?这个强盗给车加错了油,车出了问题,他也懒得修,就把车扔了。比起车被偷,智利贼的懒惰更让我震惊。强盗都当了,还不能专业一点?打理好了去卖了不好吗?
我问菲利普,车里其他东西还在吗?他说只有手机丢了。副驾驶脚下找到一袋子硬币,大概是从某个小卖部偷来的。警方调出了一段视频,是被抢劫时旁边的一家店铺摄像头拍下来的。一个穿白衣服的小哥跑到车门处,一个穿红衣服小哥举着手走出来。视频没有声音,让事情的发生显得相当平和,跟白衣男孩拿走了红衣男孩的冰激凌差不多。轻轻松松夺走的东西,轻轻松松还回来了。
残酷、荒诞又美好的事每天都在发生,给你一个巴掌,再给你一颗甜枣。前一秒种让人崩溃的事,后一秒种就被治愈了。智利究竟是怎样的呢?我想到智利纪录片导演劳尔·鲁伊斯在一次采访中的片段。当被人问到同样的问题,劳尔·鲁伊斯说,有一天,当他在圣地亚哥街上走时,有一个盲人正在乞讨,于是他走近去仔细地观察这位盲人。他发现,在那个放硬币的罐子里,被人扔了一只香蕉皮。
这就是智利,劳尔·鲁伊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