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李济、张光直、夏鼐的一些唏嘘轶事
前一段看考古书,看出了几段轶事,现在把他们串起来。
最早是在《余英时回忆录》里面写到,张光直在80年代一度给夏鼐写信,说自己以个人身份,而不以美国代表身份来中国考察,他希望能来社科院考古所工作,他可以放弃哈佛的教职。所谓一个中国考古学家,希望直接参与考古发掘,张光直的心愿完全可以理解。余英时说“这明明是表示希望’国内’接受他是身在’国外’的自家”,但张光直请求遭到夏鼐的拒绝。余英时讽刺说,张光直的一往深情与中共当局的僵化猜忌相比,如同明清小说中的两句话——「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我和罗泰在洛杉矶见面,谈的就是这段八卦。
余英时态度的个人经历有关。他幼年在安徽潜山目睹过自己的表哥被新四军高敬庭部所杀。1949年,余英时1949年考上北平燕京大学历史系学习,父亲当时在香港教书。他1950年回香港探亲,在回北京路上,火车坏在深圳石龙,他突然考虑到父亲年事已高,依然下车返回香港,后来师从钱穆,然后哈佛深造,再次回国就是1980年代。余英时考试北大那一年,张光直被投入监狱。
张光直的父亲张我军,台湾著名作家,新文学领军人物,因为躲避日本殖民,来到北京生活。张光直从小在北京长大。父亲在日本投降后回到台北工作。张光直也回去了。只有大哥张光正留在大陆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张光直在北京读书时,受过哥哥的思想影响,追求进步,向往光明,憎恶社会上的黑暗和腐败。到台湾后,在与同学温景昆的通信中发泄不满,被台湾邮检机关发现,遂以”共党嫌疑”1949年4月6日被捕,一直被关到1950年3月。他在羁押期间完全丧失自由,被蒙过眼,戴过手铐,吃不饱饭,限制大小便,受到严厉追讯。这是台湾著名的四六事件。张光直在回忆录里写到“台大是按名单一个一个抓的,师大没有名单,所以整个宿舍的人全都被捉……凡是台大的学生都相信学校(校长傅斯年)与警备司令部合作,供给他们名单和宿舍地址”。
张光直对夏鼐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还因为老师李济的原因。李济是夏鼐的老师,夏鼐是李济最得意的学生,李济带着夏鼐发掘安阳,推荐夏鼐进入中研院史语所。1948年底,李济被委押运史语所和中央博物院等的设备、数据、文物至海峡彼岸。夏鼐退居故乡温州后,受到分别来自台湾傅斯年和北京梁思永两方的邀请,最后选择去了北京。他与李济也终生再未谋面。1950年代中期,中国大陆思想文化界掀起了一场批判胡适思想的运动。夏鼐作为真正管事的常务副所长必须配合政治潮流,清算胡适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其中略微不点名的批判了李济,过于偏于器物繁复的描写。但是这篇文章传到李济那里。李济虽然直接没说过夏鼐什么,但是他回忆录的一件小事看出二人隔阂。
张光直在一篇读书报告中,看到夏鼐的发言相当篇幅涉及与考古学无关的政治宣传,写了一句“夏真是圣之时者”的反语引得了李济勃然大怒:“我不太理解你对夏鼐文章的评论!我不懂你这样的话:’夏是当代的圣人’。我很难找到任何一段话、一句话的内容或这篇科学报告的风格,和作者人格的丝毫关联。就写作而言,一位圣人也可能会写得和罪犯一样坏,或者一样好。我希望你能在下一封信里花点时间把上面那句话解释清楚。”。“夏真是圣之时者”原文为“Hsia is quite a sage of time being”,李光谟认为这句话是出自“孔子,圣之时者也”,是在针对夏鼐发言中顺应时势的政治宣传。李济误将这句看作是张光直对夏鼐人格的赞扬,本能的对“圣人”这一称呼感到抵触,以至于写下了非常严厉的批评。
其实夏鼐本人在社科院领导的考古事业一直延续的李济的学术路线。甚至社科院考古所的位置一直都是为李济留着的。1957年,他试图透过李济的儿子李光谟劝说李济归国。李光谟和张光直的哥哥经历相仿。1948年他从上海去台北过寒假,1949年2月又回到上海。陈毅解放上海前期,李济给儿子寄去机票,换来的是儿子革命的回信,决绝的留在了中国。
夏鼐日记中有一段写道:“8月5日星期五,牛兆勋同志明晨偕李光谟同志赴广州,写了一封(致李济的)信给他带去。”夏鼐在这封致李济的信中,引用了一段文学名句:“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于畴日,抚弦登陴,岂不怆悢!所以廉公之思赵将,吴子之泣西河,人之情也。将军独无情哉?想早励良规,自求多福。……”夏鼐此举或有向党组织表示进步的心理驱使。李光谟回忆说:“这是南朝梁武帝之弟萧宏的记室丘迟在《与陈伯之书》中的一段千余年来脍炙人口的名句。然而,尽管文字清丽感人,毕竟这是一封劝降书。记得当时尹达读完此信沉默了好一阵,对我只说了一句话:’夏作铭好糊涂!’他把信留下了没让带走。”
2012年,光谟先生向《南方人物周刊》记者,披露了当年发生在拱北海关的秘密见面:
“他们都退出去了,给我们一个单独谈话的机会。一位女同志有时会进来看看,照顾照顾我母亲。谈了有一个钟头吧,我父亲多的也不问,他就问问家里的孩子。我就拼命讲他认得的那些人,夏鼐怎么样了,陶孟和怎么样了,还有家里的一些亲戚。我那个时候很穷,按这里给我准备的,穿得好一点。我的情况他大致也都知道,他是希望看见我们全家的人啦。要是他肯留下,当然就见面了,那会儿他们都在北京等着,随时准备去,说要是老先生多待几天就见到了。
后来就吃饭,一餐非常丰盛的饭。那时候还在困难时期,我记得是把我从农场里头抽回来的,我在乡下搞社会主义教育呢。出来的时候我还带着老乡的两个玉米,生的,啃着回城的。我不记得那餐饭吃的什么了,但是记得有茅台酒,我多少年没见过了。我父亲也是爱喝酒的人。他喝了两杯,说不错,挺好。后来他们走的时候,我前后左右都是穿便衣的安保人员。事先就跟我说了,千万别过那条线,就是地上划的,用颜色标了一下的边界线。当时我手里拿了一串香蕉,也是多少年没见着的水果了,我看我母亲身体不好,我说你带着路上吃吧。我就想递给她,结果走到边界线了。旁边的人示意,指指那条线。他们过去了,我不能过。”
李济拒绝了回大陆的提议,理由是他认为他回到内地不会有大的贡献,对国家民族文化反而不利,没有好处……牵连台湾的人太多,必然令在台的亲友遭受大不幸……即便参观访问一趟,回去也要冒极大风险……”但他对大家的盛情款待很表感谢,还说到他认为刘照林(尹达)和夏鼐“早就完全有资格担任所长了”。
李光谟从此没有见过父亲。但是李济去世后将全部文献和版权留给了李光谟。李光谟到1990年代才来到李济在台北的家。
1979年,夏鼐在写《五四运动和中国近代考古学的兴起》时,由于两岸局势已经有了很大改观,他对于当年的导师李济,便不再持批评的态度,而且不点名地表扬他是“年青而具有一定的近代考古学知识和发掘经验的归国留学生”。他在得知李济去世后在日记中写下满噙希冀又透出黯然的设问:“不知李在生前曾获见否?”但是夏鼐未给李济撰写任何纪念文字,却又是十分支持别人写李济的事迹的,直到夏鼐去世前两天,他仍在审阅王世民为《国际史学名人辞典》所写的“李济小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