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风云(358):否极泰来
赵顼即位之后的第一件大事自然是为自己的父亲治丧,但是在因为登基而大赏群臣之后,赵顼却面临着一个极为发愁的问题,那就是他发现国家现在竟然缺钱,以至于赵曙的丧事只能被迫简办。号称历代王朝里最有钱的朝代竟然在先帝的丧事上面不得不压缩经费,这也着实堪称一个冷笑话。
赵顼在这事上面倒也看得很开,他对宰辅大臣说道:“国家四年之内连遭大丧,公私困竭,宜减节冗费。仁宗之丧,先帝避嫌不敢裁减,今则无嫌也。”
赵顼这话的意思就是说,我的老爹因为是仁宗皇帝的嗣子,所以不便在仁宗皇帝的丧事上面予以简办,但先帝是我的亲爹,我出于民生大计考虑才下令裁剪治丧的费用,这事我也不怕别人说什么闲话。于是乎,赵曙的治丧费用相比赵祯被裁剪了三分之二。
安排好了赵曙的丧葬事宜后,赵顼也开始谋划着如何选拔和任用自己中意的官员为他治理天下。两府大臣暂且可以不动,但别的官员则有必要另行安排。赵顼的第一个重大人事调整就是将枢密直学士、礼部郎中王陶升任为右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而这个王陶能够获得升迁也是有原因的,他也是赵顼当王爷时的老师。
王陶能够出任御史中丞还得感谢欧阳修,不是感谢欧阳修举荐了他,而是因为原御史中丞彭思永就是因为欧阳修才被罢了官,这才让王陶捡了这个缺。欧阳修不但被罢免了参知政事之职,而且还被赶出京城去了亳州当知州,在参知政事这个位置上待了好些年的欧阳修怎么了?
欧阳修倒台的导火索正是他自己引爆的。赵曙驾崩之时,官员们都着衰服前去奔丧,可欧阳修却特立独行地在他的紫袍外面套了一件丧服就赶去奔丧,关键是他还被人轻易地就给发现了。既然你欧阳修主动找抽,那么也就怪得不别人成全你,御史刘庠随即上本弹劾欧阳修对先帝有大不敬之罪。
赵顼接到弹劾奏疏也没有在此事上面大做文章,他只是命人通知欧阳修赶紧回去把里面的衣服给换了。可是,欧阳修这些年在朝堂之上为自己招惹的政敌们却由此开始对他展开了围攻。 这些人早就因为欧阳修在”濮议事件“上的丑行而对其大为不满,他们正愁找不到对其下刀的部位,更不巧的是,欧阳修自己的后院这时候也起了火。
话说欧阳修的妻子薛氏有一个名叫薛良孺的同族弟弟,此人因为贪赃而被检举,而赵顼登基之后下令大赦天下,这个薛良孺自然也在大赦之列。然而,欧阳修却大义灭亲地要求朝廷不要赦免薛良孺,眼看喜从天降的薛良孺就此又掉进了冰窟窿,他为此而大怒:你欧阳修这样做倒是为自己博取了一个好名声,可你凭什么要把我拿来做你的垫脚石,真是岂有此理!
气急之下,薛良孺向外界爆出了一个有关于欧阳修的大瓜,他说欧阳修与自己的长子欧阳发的老婆吴氏有染,这便是北宋历史上有名的“欧阳修扒灰案”。此事经由与欧阳修私下有怨的集贤校理刘瑾传入官场,不久就传入了御史中丞彭思的耳中,而这个彭思永与欧阳修同样有怨,他俩正是因为“濮议事件”而结怨。彭思永将此事告知给了他手底下的这帮御史,这意思就是让这些小弟们上疏弹劾欧阳修。
眼看欧阳修就要倒大霉,有一个人就慌了,此人正是当初被欧阳修举荐为殿中侍御史里行的蒋之奇。他可不想因为欧阳修而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为了与欧阳修划清界限,蒋之奇第一个出面向赵顼当面弹劾欧阳修的不伦之举。赵顼最初不太相信欧阳修会做出此等丑陋之举,但蒋之奇随即把自己的长官彭思永给拉下了水,他说这事彭思永可以作证。彭思永觉得单是乱伦恐不能扳倒欧阳修,于是他又将欧阳修在“濮议事件”中的种种劣行告知给了赵顼,然后他恳请赵顼对欧阳修数罪并罚。
考虑到欧阳修是中书省的人,赵顼便将此案交给枢密院去审理,而欧阳修也随即上疏为自己进行辩解并请求赵顼为自己做主。在征求了自己的近臣、天章阁待制孙思恭的意见后,赵顼决定亲自过问此案。他问彭思永和蒋之奇关于欧阳修乱伦之事到底是出自何人之口,蒋之奇说是彭思永告诉他的,而彭思永则说自己是听别人说的,至于到底是何人,他却记不清了,可他没有忘记自己的保命符:“陛下,我们是御史,而御史是可以风闻奏事的!”
一听这话,赵顼差点晕了过去:“搞了半天原来这事你们都是道听途说,你们知不知道自己之所作所为是在涉嫌蓄意构陷两府重臣?”
面对赵顼的愤怒,彭思永害怕了。他说自己本来是不想把这事给捅破的,可谁知道蒋之奇非要把事情闹大,倘若皇帝陛下要因此而治他的罪,他甘愿领罚。
见彭思永开始甩锅,蒋之奇也慌了。他说这事是彭思永告诉给他的,如果赵顼要治他风闻言事之罪,那么他愿意和彭思永一同领罪外贬。既然此事没有真凭实据,那么彭、蒋二人涉嫌诬陷大臣的罪名就算是坐实了,赵顼毫不犹豫地将此二人外贬,彭思永被贬为黄州知州,蒋之奇则被贬为监道州酒税。然后,赵顼亲自手书一份对欧阳修进行宽慰并让他继续到中书省上班理事。
赵顼的愿望是好的,可事情并未就此结束。宋朝的官员尤其是两府大臣一旦湿了身就无法在朝堂立足,哪怕你是当朝宰相也是如此,此前的文彦博就是很好的例子,欧阳修也自然不能例外。在他的再三请求下,赵顼最终还是同意了他的请辞,欧阳修就此被贬去了亳州担任知州,而枢密副使吴奎则接替他出任参知政事一职。
经过此事,欧阳修也对官场感到厌倦了,他到了亳州之后总共上了六道奏疏请求致仕养老,但赵顼全都予以驳回,但从此之后欧阳修是再没回到过京城,直到五年后病逝。说来说去,欧阳修此次被贬出京还是因为他的脾性所致。在担任言官时,他与宰执集团为敌,而在位列两府大臣之后他又把言官集团给得罪了个遍,他遭此下场其实一点也不奇怪。
古往今来的大才子往往都恃才傲物,李白、苏东坡如此,欧阳修亦是如此,就连王安石的身上其实多少也有这个“毛病”,尽管他向来以洒脱和随性示人,但骨子里的那股清高未必输于前面三位。
随着欧阳修的被罢免,宋朝的官场也随即开始了新一轮的大洗牌。这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大洗牌,韩琦久居相位早已为言官集团所恶,而赵顼本人的心性以及他的用人标准也顺带着让整个两府的原有大员都跟着人人自危,学士院里的翰林学士和知制诰在蠢蠢欲动希望能够进入新皇帝的法眼,言官集团此时则是正在经历着重组,另外别忘了赵顼当王爷时的那些王府幕僚。然而,这些人其实皆不足道,只有那个人才是决定宋朝未来国势走向的舵手——王安石。
新任御史中丞王陶这时候很想将之前因为“濮议事”而被外贬的吕大防和范纯仁等人召回京城,可韩琦等人立马表示反对,这些人如果回来了岂不是就意味着宰相集团应该集体下课吗?就在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时,赵顼却根本没关心这事,他心里想的只有一个人,这种想念就如他父亲当年急切地想见到苏轼一个样。
如今身在江南的王安石三年守孝期已满,赵顼一道诏书要他立马赴京继续当他的知制诰,可王安石却说自己有病请求朝廷就近给他谋个差遣。一晃眼,此时的王安石已经快满46岁了,他已经成了一位标准的中年男子,而此时距离他当初给赵祯上疏请求变法更是过去了整整九年。也就是说,他的那一颗曾经炙热难耐的心已经被浇灭了将近十年,可岁月虽然磨平了他的棱角但却没能冷却他的那一腔热血,他想要富国强兵的凌云壮志一直都未曾远去。
上面这段话看似平常,可在人生正值壮年且欲大有作为的这九年时间里,王安石却坠入了精神和心灵层面上最为黑暗和无助的时期(包括母亲去世所带来的打击)。诚然,他是儒学家,更是一位哲学家,但在这个年龄想要消化掉这些东西却也是要经历一番痛苦的劫难才行。对于王安石的这九年,后世的学者鲜有研究,而我个人认为这九年堪称王安石的心灵涅槃之旅。当守丧期满的他再次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时,他已经与从前的那个看似纵情不羁之人判若两人。
现在的问题是,王安石此时为何会拒绝赵顼对他主动伸出的橄榄枝呢?原因很简单,他太清楚自己的理想如果想要实现必须得有一个英明且奋发的君主才行,而他对赵顼却不甚了解,他不想再次让自己失望甚至是绝望。况且,赵顼的身边并不缺少会舞文弄墨的翰林学士和知制诰,而他王安石也无意去当什么能够光宗耀祖的两府大臣,与其如此,他宁可难得糊涂地当一个地方官员以求造福一方百姓。他要做的是实干家,不是理论家或是一心求官的官僚。
王安石的顾虑当然是赵顼所不能知的,他问身边的大臣:“王安石这是何意啊?当年先帝就曾想要让他起复,但被其拒绝,如今丧期已满他为何还要拒绝回京任职?他是真的病了还是说别有所求?”
韩琦这会儿正在忙着给赵曙修陵墓,这次的君臣议事也就没有他的戏份,次相曾公亮一直对王安石很是欣赏和器重,他直言王安石肯定是有病在身,绝不敢欺君。
参知政事吴奎对此则另有看法,他说:“王安石当年受命纠核开封刑狱,在有些案件上他和宰相韩琦意见相左,二人之间也就有了些嫌隙,他如今不肯入朝恐怕是在担心韩相公哪天会扯他的小辫子。”
曾公亮听了这话就不高兴了,他说:“王安石乃宰相之才,参政大人此言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你这岂不是在荧惑圣听?”
吴奎不肯退让,他回击道:“我之前与王安石一同共事过,此人颇有些眼高手低且为人固执,一旦他为宰辅之臣必然祸乱纲纪。宰相大人说我在荧惑圣听,我看是你在荧惑圣听吧?”
堂堂宰相和副宰相竟然在皇帝面前斗起了嘴,而可笑的是,年轻的皇帝陛下这会儿竟然走神了。王安石此时在赵顼心里就如是一位他超级想见的大美人,别人说他好与坏对赵顼而言都是无关紧要的,“热恋”中的人——尤其是单相思的人向来都是没有什么理智可言的。
既然王安石现在身体有恙,赵顼也就不勉强让其马上进京,他一道诏令颁下让王安石就近担任江宁知府。这可是江宁府,江南第一重地,长江以南的第一大藩,非朝廷重臣绝不可能担此要职。可是,即便如此也还是有人对赵顼的这个安排感到不满,此人便是赵顼曾经的王府幕僚、现任龙图阁直学士韩维。
作为王安石的铁杆粉丝,韩维所不满的并不是赵顼给王安石的官太小了,而是太大了,更是有些不合理。他认为王安石这次必会辞官,因为赵顼这个官封得太大了,以王安石之前的秉性他定会谦辞,而这样更是会让赵顼和王安石都落下一个名利之徒的名声,这会让王安石陷入两难的境地。韩维觉得赵顼既然想见王安石就应该以诚意打动对方,而不是用官爵和名利去招引,因为王安石乃古今贤者,而贤者都效其忠伸其道,绝非以利可诱。
就在赵顼也为此而觉得自己有些草率的时候,那边王安石的谢恩奏疏到了,这回王安石竟然没有辞官,而是表示自己将尽快启程前去江宁赴任。如前所言,此时的王安石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他了,但他又还是从前的那个他——只想做实事但却同样不在乎他人的说辞。
王安石当了大官,他的那位小冤家司马光这时候也紧跟着一道升官了,而与司马光一同高升的还有前宰相吕夷简的三公子吕公著。他俩被赵顼同时任命为翰林学士,宰执大臣的大门已经在不远处为这二人徐徐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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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 赞了这篇日记 2022-08-22 09:37: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