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二之死

牛二不是傻子,村民却不当他是正常人。
他说不出整段话,嘴笨,手倒比划地利索。十里八村都愿意来逗他。
村里有颗大槐树,树下有条废弃的小船,船身锈迹斑斑,一碰能掉下渣来。村民喜欢在这里聚堆,坐在船上唠嗑打牌。小孩儿围着船追,闹。牛二背着手也爱来凑热闹。
村民看他来气氛更活跃。打牌的也分了心,说,牛二孝顺,伺候人拿手,伺候牛更绝。大家一阵哄笑,唯独牛二冷静,他专心看她们打牌。别人怎么逗,他也不理会,卖会呆儿就转身走。打牌的人扭头看他,说,再待会呗。牛二也不回应,背着手笑,然后走了。
牛二家是下洼村的贫困户,住着草房,家里最值钱的东⻄是那头老牛,牛二待它比父亲还亲。他经常手舞足蹈的比划,嘴里蹦出几个单字。意思说,等牛怀孕卖小牛犊家里就富了。可⻩牛迟迟没有动静,他就那么一直等。
牛二喜欢放牛,更喜欢在没人的地方放牛,比如荒地和树林。
在蓝天与绿地之间,他牵着牛,很静。这里没人来,野草高而旺盛,牛二下蹲便能隐身消失。在这片草地上不知有多少人和畜的粪便,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棍子抽打野草的尖稍,速度快,只听“嗖”的一声,一排野草尖被削平。牛二憨笑几声。此时没人管他,更不会有泼妇出来因把自家的树枝折断或抽断而骂他。野草没有归属。
牛二像个大官,背着手站在老牛前面威⻛凛凛。牛吃饱了站在草地上不动,眼睛盯着牛二,等他的命令。两只苍蝇在空中乱划,绕着牛⻆⻜,最后落在牛的眼⻆上舔舐。这时牛头微动,眨一眨眼。苍蝇⻜走了。空气又开始流动。
太阳偏向⻄侧坠入山头,余晖将云彩晕红。牛二的影子被拉⻓,老牛在他身后。忽然又一条细⻓的影子混进来,是村东的小印子赶上来。他笑呵呵的,说,又放牛去啦,看住喽,要不杀了吃肉。他们就喜欢逗笑话。牛二听得认真,傻笑一声,转脸猛拍一下牛屁股,“唔,啊”的喊。牛屁股像触了电,向前紧赶了两步。牛二牵起绳,头也不回的走了。
到家后天已擦黑。牛二将老牛赶进牛圈,将一捆嫩草送进铡草机里,又焖了一锅米饭,炒个菜就递到了瘫痪在炕的父亲面前。父亲看着饭菜,抬头问,你咋不吃。牛二没说话,直奔牛圈,进去后就再没出来。那晚,父亲瘫在炕上“牛二,牛二” 的喊。窗外漆黑一片,只听见几声蛐蛐叫。
翌日清晨,铡草机的噪音震醒了父亲。此时是深秋,清晨被一片冷⻘色笼罩,红砖瓦、⻩沙地、墨绿树被统一色调融在了一起。牛二将嫩草倒入牛槽搅拌。一半脸歪扭着,嘴里叼着旱烟。深壑的皱纹横竖交错,哈气和白烟掺合在一起吐出来,融到了色调里。父亲坐在炕上看,过会儿又躺了回去。此后,牛二放牛的习惯也改变了。白天他把牛栓到院子里系死扣,大⻔紧锁。自己去荒地里割两大捆草,回来时一手拎一捆从墙外扔进院子里,返回再去割。
牛二住牛圈的事在村里传开了。村民都说他得了精神病,好信儿的妇女忍不住来到他家门口转悠,手里握一把瓜子站在大⻔口边嗑边喊,开⻔。牛二从牛圈里出来,头发落满灰尘,身上粘着稻草双眼无神看着大⻔口。妇女立即将瓜子皮从舌尖上吐在地上,挥挥手示意开锁。牛二满脸严肃,配合撵人的动作嘴里用力发出“去,去”的字眼,妇女不敢相信诶妈一声离开了。父亲趴在炕上看电视雪花,天线被拉到最长,声音刺耳。 听见妇女的声音,他朝外面吼,你撵人家走嘎哈,杂种肏的。牛二跟没听⻅似的边回牛圈嘴里边嘟囔。
清爽的秋季是收获的季节。东岭上的玉米地秃成了一片,之前桔柑林立的纵深感荡然无存。牛二很久没有出现在村里,他成了一个谜。以前总能看⻅他牵着牛在田间地头闲逛或是在小树林里放牛,而这两个月来他仿佛人间蒸发了,运气好能在荒地里看他独自割草,站在远处喊一声“牛二”,他便立即收拾起捆好的杂草紧张兮兮的返回家中,这让村里人倍感奇怪。
大槐树下的破船上又坐满了人,大人聚众打牌,小孩在周围乱跑。这是农⺠一年来最清闲的时候,家家收获满满,房子周围堆着崭新的玉米杆和玉米楼。冬季靠烧玉米杆取暖,玉米楼堆起来就是金山,这种金山在村里随处可⻅,牛二家的前院就有一座。那是姜家的玉米楼,牛二父亲此刻正坐在炕上,透过窗户看对面姜家父子用塑料布遮玉米楼预防雨水,已经看了一下午。父亲刚要躺下,牛二就端着一碗稀粥一碟咸菜迈进屋来,放到炕沿上又转身出去了。“咔”的一声,瓷碗摔碎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随后是父亲的谩骂。牛二又倔又犟,一声不语牵着老牛就回牛圈里了。
牛圈是土房,用泥堆砌成的,土房里没有灯,一直黑着。中间横着一个的牛槽,老牛栓在后面一低头嘴就能伸到牛槽里。牛二枕在老牛的肚子上,面朝⻔,睁着眼睛看,两个多月来他都是这样警觉。那天夜里,⻛大,刮得木⻔叮当直响。牛二睡得死,老牛的眼睛却瞪着。
外面的⻛在哭泣。栅栏被⻛刮散,破出一个缺口。月亮挂在天上,月光洒下来,照在⻤魅的黑影上,他从缺口处摸进院里,身体贴在墙边⻤⻤祟祟的来到土房⻔口。木⻔被轻轻推开,随着“吱呀”一声,一柱月光在土房地面逐渐打开。光越来越宽爬上了老牛的脸,它轻轻扭头看着⻔口与黑影对视。他蹑手蹑脚走进土房用刀将牛绳割断,老牛突然站立起来,然后“哞~”的一声吓得黑影躲在了⻆落里。牛二醒了,他迷迷糊糊坐在地上拍老牛的屁股,嘴里喊“坐,坐”。⻛把木⻔完全吹开,屋里被月光全部照亮,牛二突然警觉的抄起挂在泥墙上的镰刀,嘴里慌叫个不停。
翌日清晨,一帮人围在小印子家门口,牛二站在中间,冲院子里嗷嗷得喊。大家窃窃私语,没人上去劝。小印子在屋里来回踱步,母亲说,那牛二精神有点问题,你给他打坏了讹你咋整,让他骂吧,骂累了就走了。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村长也来了,看见牛二嘴⻆淤⻘,眼睛通红脸颊有伤口,问过才知道昨晚偷牛的事。小印子从房里出来说,昨晚一直在家,早早就睡了。牛二不信,还是骂。村长给做调解,狠狠的训了小印子几句。牛二消停下来转身走了,小印子在后面说,如果不是我逗你,老牛昨晚就丢了。
深秋,天气阴冷,村里⻅不到人。玉米杆成捆成捆的摞在一起,脆生生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大槐树上挂着最后一片叶子。一阵秋⻛吹过,那片叶掉了下来,落在了船头上。它孤零零的躺在那里,锈铁冰凉。人们转移到热炕头上围坐在一起打牌,房子里闹哄哄的,热闹。外面也闹哄哄的,风大。
牛二牵着牛来到大槐树下,他坐在船沿上,老牛趴在一边。风一直吹,树稍左右晃,牛二在下面如一尊石像。不远处传来嘻嘻哈哈的声音,两颗头同时转过去看。一群十几岁大的小孩疯跑过来,到牛二面前, 围半圈冲着他笑。柳枝拿在小孩手里抽牛二的腿。不疼,牛二只顾着笑,和他们玩。不经意间几次抽在他脸上,牛二下意识躲,傻笑,故意做⻤脸吓唬他们。小孩不依不饶,打得一下比一下狠。牛二起身拽着牛绳回家,身后跟着孩子。
院子里一下变得热闹。父亲在炕上微微起身朝外面瞧,然后又躺了下去。牛二进院儿就打开铡草机,他捧起一捆杂草送进去在一排排锯齿里走一圈,从下面出来就成了沫。小孩们在他身后打闹,互相推搡。他们好像一群进村来的土匪,院子里成了战场。牛二不管他们只顾自己干活,身体不时被小孩推着,有时推急了太用力,他就故意装严肃说,去......不推。说完,小孩便越推越来劲,越推越用力。牛二怀里抱着草,身子被推的直晃,双腿不稳,身体突然向前倾,他下意识伸出左手去撑。机器还在转动,中指与⻝指在接触滚动的锯⻮时就被卷了进去,他用右手抓着左手腕硬生生从机器里抽出来,躺在地上打滚、惨叫、嘶吼。血流了一地,小孩们被吓怕了,都安静下来看牛二叫。其中一个最先反应过来哭着往家里跑, 剩下的小孩也都回过神跟着跑了。院子里剩下牛二一人,他昏了过去。
迷迷糊糊的像喝醉了,看前方的影子摇摇晃晃,老牛的头,父亲的脸。身体不见了,失重感异常强烈。他猛然醒了。
牛二在病床上醒来,左手包着白色绷带。一尘不染的环境让他不安,他感到无处躲藏。
村子里传的沸沸扬扬,都说牛二走丢了。父亲在炕上抹眼泪,一屋子人七嘴八舌,出主意的出主意,看热闹的看热闹。村长说,大夫说牛二是昨天跑的,现在都两天了,我看只能报警。父亲眼球红肿,然后从眼角落下一滴泪来淌到枕巾上化开了。他说,市里离咱村这么远,二儿从来没出过村,估计是找不回来了,就算了吧。
村民稀稀拉拉的走了,村长安慰了几句也走了,一种孤寂感蔓延进来。儿子丢了,父亲仰着脸看天花板,想起院子里还有头牛,他躺在炕上有气无力的喊,牛唉,牛唉。像平时喊牛二一样的音调。老牛没有回应,父亲喊了两声就停了。
秋冬,东北农村靠火炕取暖。把秋天割完的玉米秆儿,晒干的稻草送到灶坑里,浓烟顺着火炕下的炕洞走一遍,然后再顺着烟囱冒出去,屋子就热了。下洼村没有因为丢了一个人而有什么变化,村民还是坐在发烫的炕上打牌、唠嗑。大彩电里播放着赵本山的新剧《马大帅》,小孩儿们围着半圈看。瓜子皮铺了满地,人一多,屋子更热了。
以前,牛二喜欢把灶坑里填满柴火,火炕热的烫屁股。父亲躺在炕上骂,你他妈轻点往里囊,柴火不要钱啊。牛二不还嘴,进屋来抓住褥子边儿把父亲从炕头拽到炕稍,回头发现炕席烫出一个大洞,黑乎乎的还冒着糊味儿,父亲躺在暖和和的被窝里又一通骂。
前院儿姜家过来帮忙烧炕、做饭。村长说,你家离牛二家近,帮忙照顾照顾,等过几天我就把他送养老院去。早晨,姜家人来烧炕。将剩饭剩菜用饭盒带来,父亲趴在炕上吃个干净,然后饭盒带回去,晚上再带来一顿。几天过去了,姜家在路上碰见村长,问,啥时候把他送养老院去。村长正打电话,嗷嗷冲破手机喊了几嗓子,挂了电话转头看姜家人,说,我这不正联系人呢,村里不能让你白干,放心吧。说完走了。
几天后,养老院的人来了。村里人都来看热闹,村长站在屋地上,冲着瘫在炕上的人喊,村里出钱让你去养老院,以后你就到那享福去吧。父亲说,不去,我去了家咋整,还有牛呢。村长说,都没人伺候你,谁能天天来。
两个男子把被子掀起来,一个穿着鞋上炕了,鞋底与炕席碰撞,发出嗒嗒的声音。另一个在地下拽他的袖子。父亲叫着、哭着,厮打着,咿咿呀呀。一屋子人都在看他,尊严全没了。小孩儿跑进院里,一个个小脑袋印在窗户上往里看。牛二的父亲被架起来,双腿挂在腰上拖出了屋。他的脸被勒的通红,也许是哭的,也许是充血,上面写满了无助。鼻涕淌下来,嘴角堆着白沫子,一脸的哭相。
面包车停在大门口,一群人涌出来吵吵嚷嚷,像警察带走刚刚抓获的嫌疑犯。
哗啦一声,拉开面包车门。村长说,使劲往里推,抬腿。两人抬不进去,父亲一直死死抓着门把手。有人发现了,将他手抠下来,他又带着哭腔喊,脸仍红,这次是冻的。村长说,把另一只手也抠下来,送你去享福了怎么像坑你似的,快点给抬上去拉走。
上半身已经被推进去,腿还留在外面。车里面有人拉他的上身,他太重,拉他的人呼哧呼哧喘。然后冲着外面的人说,你抬着腿啊,我拉不进来。喊完,没有回应,只见车外的人不动了,脸朝着西面看。他仔细瞧,面包车外所有人的脸都朝着西面看,一片齐刷刷的脸。他也好奇的探出身体,朝西面看。
是一个人影,牛二回来了。
村民议论纷纷,像看到死而复生的人。牛二越走越近,村民逐步向后退。父亲此时趴在地上,他抬头看见儿子,老泪纵横。嘴里念叨,牛二回来了,他找到家了,然后就是哭。牛二浑身破烂不堪,衣服零碎的能看见肉皮。左手腕缠着绷带,一个白色的球,身子栽歪着走路一瘸一拐。村民散开为他让路。村长从人缝里侧身挤出来,说,这么多天你嘎哈去了。牛二进了院子,村民都静下来看他。木门吱呀一声打开,牛二进了牛圈。然后出来,在院子里来回看,瞧,东翻西找。村长看在眼里,上前两步哀求的喊,说,可别找啦,牛早丢了。
父亲趴在地上,他诧异的看着村长。村民都在看,等。
他开始近乎自残式的发泄。捶打用白布包裹的断手,绷带被撕的松松垮垮。村长上去阻止,村民也一拥而上把他围在中间拉扯。牛二仿佛是被困的疯子,挣扎着要出去。
院里,牛二被村民控制。院外,父亲趴在地上用双臂匍匐前进,十几米的距离他爬了二十分钟。听见牛二的惨叫,父亲心急如焚,趴在地上大喊姜家人的名字。
牛二和姜家人撕扯在一起。抓人家的肩,抱人家的头。村民们再次蜂拥而上控制住了牛二,姜家人喊,他疯了,他疯了。
牛二疯了以后,成了村里人避之不及的人物。父亲又躺回炕上,儿子回来他安心很多。村民都说牛二疯了,他心里清楚,儿子没疯。
夜晚。爷俩在炕上一言一语搭话,一个说的多,另一个说的少。父亲看着儿子的断手说,还疼不?牛二摇头。父亲犹豫说,你把绷带拆开我看看。牛二也犹豫一会儿,然后慢慢将绷带绕开。手腕上长出了一层新皮,还嫩。父亲又说,包上吧,别露出来。
牛没有了,牛二无所事事,在院子里摸索着干活儿。父亲说,老牛或许是被姜家人卖了。姜家说,牛自己走丢了,村长给作了证。牛二寻摸牛圈里的工具,摆的整整齐齐,然后去放过牛的地方溜达。这些地方都变了样,绿草地变成白雪地。初冬总喜欢下小雪,将地面覆盖一层白霜似的细雪,脚踩上去立马化开,变成黑色的鞋印,一串鞋印从牛二家延伸出来到白色的背景上。一个黑色的人影猫着腰在风雪里行走,不断产生鞋印,越来越长,越来越长。
隔壁村养牛的多。牛二顶着风雪有意路过,眼角瞄着院子里的老牛。有时偷着多看两眼,那家人出来他便走。头发上已落了一层白雪。不知不觉间年味儿越来越重,隔壁村开始有卖年画的路过。通常是一个包裹严严实实的老头,腋下夹着一卷年画,嘴里吆喝着歌儿。牛二不记得歌词,只觉得好听。远远看去一个人影闯入一家大门,出来再拐进另一家大门,挨家挨户卖年画。他看见这人转身就回家等,路过村头听见一群人吵吵闹闹的。打眼一看,院子里一群人围着一头牛,他们嘴里讨论着牛的分量,谁家订几斤之类的话,牛二在院外听见便走不动了。这时一个老太太端着盆过来送到牛面前,含着泪,用袖子擦了擦鼻涕,嘴里叨咕叫牛多吃几口。牛听话,送来便低头嚼,眼里也湿了。吃着吃着前腿慢慢下降,跪在了老太太身前。牛二在院外看得一清二楚,静静的看,然后转身离开。刚走几步“哞”的一声从他身后传来,他走的更快了。
那首熟悉的歌儿越来越近,老头站在大门口吆喝唱歌:“唉,唉,买年画儿,贴年画儿,新一年到来了,张灯结彩迎新年,一年四季保平安……”牛二听见了,从外屋一脚跨进来,坐在炕沿上打开柜门,拿出掖在被子里的零钱和钢蹦,他挑了一张最大的票,然后急匆匆的出去了。
牛二出来。歌儿停了,老头站在院外把怀里的年画打开,极热情。牛二很受用,挑了两张,选好卷起来,把钱递给老头,牛二很得意。回到屋里,父亲瘫在炕稍,指挥儿子帖年画。
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对面姜家的人也出了来。她穿着拖鞋边走边低头找钱,嘴里咕哝着。抽出一张纸钱递过去,胳膊向外撵。窗户上的灰尘把她整个人都罩脏了,乌突突的。老头儿接过钱,递过画走了,姜家人接过画,撇一眼,回去了,牛二透过窗户看见了,贴年画的喜悦心情全没了。
快过年了,去一拉奇镇赶集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坐着三轮车,车箱里没有座,下面铺一层稻草,就坐在草上。轮子下是坑坑洼洼的土路,三轮车异常颠簸,并带着轰隆隆的噪音,人坐在里面上下颠。赶集的人和车都要从牛二家门前经过,牛二在屋里听见轰隆隆的噪音就知道有三轮车路过,他不出声,只听。父亲也躺在炕上听,一辆过去,两辆过去……最后他忍不住,说,三轮车最不好,墩屁股,下车屁股生疼,脑袋也墩的疼。叹口气再说,不如在家里得劲儿。
赶集的人早晨去,中午回来。大包小裹装的满满登登,全是年货和鞭炮,还有一个红灯笼,村民用杆子把灯笼高高挂起来,晚上点亮,远处看像几颗发光的红樱桃挂在半空。牛二回忆去年春节是怎么过的。买了几斤猪肉,包了一帘奇形怪状的水饺。从锅里捞出来,吃完,睡觉。他站在大门口,看着“红樱桃”想今年该怎么过。
他穿着靴子,拿着镰刀来到村外的田地里。白茫茫一片被厚雪覆盖,仿佛一望无际的白色沙漠。他听说冬天野鸡最容易抓,找到雪地上的爪印就能找到野鸡。牛二低头,猫腰,像一个有罗锅的老头儿。
雪地白白净净,没有杂质,还反射着太阳的强光,晃得牛二眼前不断闪烁着黑白底片。他双腿陷在雪里,用整条腿的力气抽出来,再踩下去,移动身体。镰刀派不上用场,他挥舞镰刀在雪面上乱砍,破坏了雪地的结构和原本的样貌,在上面留下了涂鸦的痕迹,他认为这是自己的能力。他忽然听见两个男子的声音,就在雪包的另一侧。一个说,爪印往西去了,咱俩得往西追。另一个说,不对,没动静啊,我感觉就在附近。一个说,啥色儿的你注意到没?我瞅是金的。另一个说,估计是阳光晃的吧,咋能有金鸡呢?一个说,不可能,我看的老清楚了,后面一排小鸡仔也是金色儿的。另一个说,小点声儿,别惊着它。
两个声音窃窃私语,神神秘秘。牛二听出来了,感觉到了,他不做声站在雪包这面。人定住,像风雪中冻僵的身体。耳边冷风的声音清晰极了,这才感觉到冷。忽然听见激动的声音。一个说,诶?在那儿呢,咱俩包抄,你过去慢点儿。随后就听见野鸡的“咯咯”声、人的奔跑声和激动的喊声。
野鸡的叫声越来越大。牛二能听见扑腾的翅膀。随后是小鸡仔们“叽叽喳喳”的叫,声音越来越近。突然,野鸡带着小鸡仔绕过雪包,迎面正遇见牛二,野鸡张开翅膀突然停顿,扑腾到半空中,然后落下,行动开始缓慢显得谨慎极了。
后面两人也跟了过来。他们看见牛二,一脸惊相,然后慢慢移动脚步,盯着牛二示意他不要动。野鸡带着鸡仔在中间,牛二在前,两人在后,形成一条直线,三者都不敢轻举妄动。僵持一会,只见牛二慢慢解开缠在腰上的绳子,脱下裤子露出贴身的棉裤。缓缓蹲下来,双手撑开裤腰对准野鸡。牛二说,金鸡,金鸡入裤。他的口条从来没这么清晰过,字正腔圆。野鸡带着小鸡仔一步一步走进了裤子里。那两人看着牛二抓走了金鸡,没想到追了几个小时最后被牛二占了便宜。
父亲躺在炕上等牛二回来,炕沿上的碗筷还没有收拾。屋里黑黢黢的牛二临走前没有开灯,他在用电方面一直都这么节俭。夜里,只听见大门被打开发出铁片摩擦的刺耳声,躺在炕上的人听见了。脚步声随之而来,喀赤喀赤的是雪被踩实的声音。父亲听见牛二进屋,也听见他把什么东西扔到了外屋,是一阵咯咯的鸡叫声。牛二进屋来浑身尽是汗味,口齿不清的说抓了一只野鸡,就拿它过年了。 父亲也开心,笑了几声,说,好。
那时候农村过年真热闹。外面真冷,屋里真暖,刚进去扑来一股潮湿的热气,水蒸气是从大锅里冒出来的。待一会,热气就干燥了。大家聚在炕上打牌、抽烟、唠嗑,男男女女嗓门真大,听不清电视里的声音。从这家里出来,夜真黑,真静。拐到另一家院子里,进屋,又是同样一番模样,真热闹。十二点,外面开始陆续有鞭炮的声音,噼里啪啦的,声真大。远处几座村子里还放着烟花,朝天上看去,真漂亮。
离村里的主干路不远有一处河。冬天,河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半大孩们喜欢到那片开阔的地方玩,大年三十也不例外。不知从哪里偷来了几捆稻草,堆到河中央点燃。一堆巨大的火团不断燃烧,把漆黑的夜烫出了一个大洞。火苗向上攀爬,不断抓着空气,却没有抓手。稻草节被烧的吱吱响,一群半大孩子围着火堆看。牛二看着火堆也走了过去,面带微笑站在火堆边。他们知道他来了。站一圈看着火,三五成群嬉笑着玩儿。闹一会儿,领头的孩子见稻草逐渐燃尽便指挥着用雪把余火扑灭,剩下了一堆焦黑的草灰,把周围的雪又衬白了。大孩子们的声音逐渐远去,牛二一人站在冰面上,突然安静了。冷风又开始刮起,他转身也回家了。
家里没开灯,牛二躺下就睡了。黑夜中,父亲躺在炕上叹了口气说,过年啦,唉,又一年。
大年初一,牛二起的很早,在院子里叮叮咣咣。父亲坐起来透过窗户看见牛二正在院子里削木头。身边放着已经做好的拐杖,父亲看见笑了,心里也暖了。
父亲拄拐到院子里溜达,路过的人仰着头往院里看,然后冲院子里喊,买拐啦。父亲说,没买,儿子做的。那人就笑呵呵的走了,迎面又遇见姜家人,她四处看,找,嘴里“咕咕”的叫。那人问,你找啥呢?她说,小母鸡儿丢了,我找小鸡儿呢。那人“哦”了一声,走了。
父亲还在院子里锻炼。这回真的自由了,牛二往屋里拽了几次,父亲没听。胳膊拄着双拐到处蹦,两条腿倘着地,使不上力。牛二急得没管他,自己回屋了,半天都没有出来。
立春了,可东北的天气还是冷。地上到处堆着残雪,这种雪就怕春风刮,风一刮就化了。打春后牛二经常背着手在外面溜达,到处看,往最远的地方瞧,瞅一会儿再低头踩雪。村民都躲他,带孩子的家长鬼鬼祟祟的趴在孩子耳边嘀咕,然后指牛二,说完立马走开。
牛二越来越孤僻神秘,下洼村似乎没有这一号人。父亲倒经常出现在村子里,有了拐杖后他变得活跃很多。他喜欢拄着拐在村里溜达,哪里人多他就往哪里蹦。
那台铡草机闲置在院子里半年多。父亲蹦过去,双拐顶在腋下,用抹布在铡草机上擦个干净。开关钮上落了一层灰和结了冰的泥,抹布摁上去用力擦几下,摁钮触发了电源。铡草机启动了,双拐突然散架了……
村里人传,牛二家犯说道,爷俩的手都被铡草机搅断了,牛二是左手,他父亲是右手。牛二左手留了半截大拇指,他父亲右手留了半截小拇指。刚能拄拐出门,现在又得回到炕上。牛二发现父亲时已经是晚上了,他从外面回来看见父亲横在院子里,身上血淋淋的。机器还在转,铡草机出口喷出来许多血和肉。牛二当场吓坏了,将父亲拖回炕上用毛巾止血。没有送去医院,村长把大夫请到家里来,大夫来简单包扎,不让它感染等待伤口自行愈合。又重新回到炕上的父亲成了哑巴。这个倒霉的人物,这个倒霉的家庭。
现在是2022年的秋天。距离那一年已经过去了二十年,村里发生了巨大变化,人越来越少,当年村里的小孩们都在外面上学或是打工。偷稻草的半大孩子,他们在城里成了家,将父母接去一同生活。留在村里的老房子荒了几年无人居住,完整的瓦房只剩下一栋空壳。铺在院子里的红砖缝中长出了一片粗壮的野草,像有意编织的棋盘。一些面积大的院子干脆被开荒种上了稻子和玉米。现在这里房子不像房子,村子不像村子,跟破败的家庭没什么两样。
走在村里的主干路上感觉不到生气,这里没有了郁郁葱葱的柳树,没有了来回追赶的孩子,也没有了聚在一起打牌的男人和女人。那条船也不见了,它去了哪里。不知道。留在村里的人都年老体弱,他们勉强照顾自己,在破房子里过日子,等死。
牛二是村里最年轻的人。喜欢在村里溜达,现在他可以随便走。下洼村很封闭,鲜少有人过来,而这天却驶来了一列车队,望眼看去有四五辆之多,都是豪华轿车。车队停在村口,然后从车上下来几个戴墨镜,穿着西服的男子。他们四处瞧,没发现一个人,随后敲了敲离他们最近的大门。那是姜家的大门,从里面走出来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她曾经照顾过牛二的父亲。几年前老伴去世,儿子进城买了房也成了家,如今已经很多年没有回来了。她抬头眯着眼看了看面前的人,男子说,我问一下,这里是不是叫下洼村。老太太看他,缓缓开口,问,你要嘎哈?男子说,我找人,这里有没有个叫牛二的。老太太说,啊——对面就是。说完慢慢抬手指牛二家的大门。
喊了又喊,望了又望,院子里一片狼籍。老太太扶着大门看。
牛二从路旁水沟里趟过来,膝盖下都湿了,身上粘着杂草。他看见豪车里坐着两名浓妆艳抹的女人,六目相对,牛二有些惶遽,假装没看见回家。那几个人看见牛二立马迎上来,嘘寒问暖一通就往豪车里拽,牛二往后挣嘴里又喊又叫,眼睛恐惧的看着他们。这情形一直在他的记忆中,胳膊便死死勾住大门,不让他们得逞,那几人没办法就围着牛二想对策,领头的男子从兜里掏出一沓现金甩手扔在了地上,目测有两千多元,牛二不叫了,情绪也稳定了,看着地上的现金胳膊慢慢放松了,右手捡起钱。男子说,听我的话,想要什么给你买什么。牛二说,要——牛。
第二天,男子真给他牵来了一头牛。牛二眼睛盯着它,身体愣住了半天。恍如隔世。
那以后,这间小平房开始热闹了起来,豪车停靠在院子里和大门口,牛二每日前呼后拥美女相伴,导演忙碌着拍段子,让坦胸露背的美女挽着牛二的胳膊拍照,录视频,叫牛二在豪车里撒钱,炫富,他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很拘谨,表演做不到位,导演便吼他,吓唬他要把牛牵走,牛二怕了,认真了起来,慢慢配合导演的要求。那段时间经常能看到牛二坐着豪车在村子里兜风,他戴着墨镜和金链子,头发梳的锃亮而身上还穿着原来的破衣服,左拥右抱。导演叫他笑他便笑,导演叫他傲他便傲,牛二逐渐沉浸其中,演的越来越真实。
拍摄结束,导演回去把今天的素材剪辑、包装、上传,没几天功夫,牛二就火了。
那头牛孤零零地被放在牛圈里。好几天没见阳光,没东西吃。牛二整天忙,白天拍摄,晚上直播,后半夜才能睡。躺在炕上,是原来父亲的位置,没好气的叫助理,叫经纪人,给他弄吃的。他不饿,用零食磨磨牙,吃几口就睡了。
牛二彻底成了名人,村子也跟着热闹。大批大批人来围观他,与他合照,牛二很受用。
村长专门回来与导演沟通,发展村子经济。他马上就要退休,这时间段刚刚好。晚上,村长请团队吃饭,在牛二家里摆了两桌,炕上一桌,炕下一桌。整个团队的人都围在一起吃饭喝酒,牛二拿凳子挤进来,被导演呵斥下去,村长干巴巴的看着,站起来干杯,团队迎合的声音盖过了牛二,他终于识趣,转身出去。
过些天,又一批人过来看他。都是陌生人,都拿着一部手机,拍他,录他。摄像头就跟一双眼睛似的盯着他。人们都是笑脸,但令牛二不舒服,他忽然感觉这情景似曾相识。那种恐惧回来了。他嘴里“嗯嗯啊啊”推搡着人群,疯了似的把人推到大门外,拿石子、鸡屎往出丢。人们尖叫着都跑开了,村长在大门外劝牛二,苦口婆心的,嗓子都喊哑了,牛二无动于衷就是不出来。
导演叫人翻墙进去把牛二拽出来,威胁他赔偿损失。村长出来打圆场,让给一宿时间让牛二考虑,导演答应,带人走了。村长和牛二说,你现在多好,多风光,吃香的喝辣的,为啥不继续干呢?今晚好好休息休息,明天继续配合他们。说完村长走了,剩牛二在屋里。
第二天,牛二不见了,屋子里原模原样,没有打包的痕迹。大家里里外外找了几圈都不见人。村长走到牛圈,打开门,里面空空如也。导演气的一直骂。村长说,先别急,说不准放牛去了一会就回来。导演说,我们的车都在外面。这时大家的眼睛都注意到用麻绳捆的栅栏破出一个大缺口,之前没人注意。村长说,这栅栏都坏二十几年了。经纪人说,离这二十公里的三家子村有个女孩,智力有问题,咱们找两个帅哥和她配合配合,估计也能不错。导演没说话,想了半天转身走了,村长赶忙拦着他,说,再等等,再等等,我这就去找。导演上车走了。
下洼村重新变得冷清,牛二家的院子长出了茂盛的野草,姜家的老太太拿着农具从缺口进来,把野草除净,准备开荒,种上蔬菜。老太太用上全身的力气,一锄头把地刨了个坑。嘴里咕哝,说,你是死是活啊。这地荒了可惜。
2021—2022(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