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需要亲密关系
查看话题 >南京爱情故事3 | 没有人在红花地谈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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摊煎饼的、炸油条的、糊弄鸡蛋饼的小摊挤占了整个早晨,直到送孩子上学的车队散去,吆喝声小了,红花地喘了一口气。上班的人流只有些自行车、电动车三三两两的往这不大不小的巷子里钻,汽车是绝少自讨没趣的,偶尔一辆堵住了路,眉头和谩骂挤在后方动不得,热心的大爷满面不屑地指挥解围,等四轮车逃出升天还没走远,大爷的嘲讽旋踵而至:“脑壳坏的咯,非要往这块挤干么四!”
白日无事,水果摊和烧饼店隔空瞪眼,卖馄饨和鸭血粉丝的老板坐在门口洗碗,污水不时侵害行人的领地,仔细一撇,赤红大盆里叠着的白碗分明还有点陈垢。蹬三轮的师傅带着牛仔帽像卫兵似的倚在街口,等待某位上个世纪的乘客。扎眼的是懵懵懂懂模样的小当兵的,一身军装扎的整齐,来回张望,不外又是去八一医院迷了路,三天两头就能遇见一个。
红花地一点也不利落,好像空气中都粘黏着一种烟腻,从早上的油条黏到深夜的铁板鱿鱼,从外婆偷偷给小孙子买的炸鸡块黏到飞云砂锅出炉时揭开的盖。这烟腻顺着墙壁往上飘,黏着在墙壁上的成了黑墨墨的油垢,再飘高些的就要散了,化作沉浊不明的气味,飘进家家户户的厨房里,和起油锅的白烟合而为一了。临街那栋七楼,最靠五老村小学的一间,刚起了葱姜蒜准备下鱼。猛烈的烟汽扑面而来,孙璇赶紧打开窗长吸一口气,又凑回锅沿闻了闻,“嗯,香”。

2
孙璇今天又做鱼了,这几乎发生在每个不曾宿醉的周日中午。去科巷的“正宗洪泽湖青鱼丸店”片半斤黑鱼片,加三个鱼蛋饺或五个炸鱼圆,有朋友来家的话多买一份,再去对面的“水玲珑高淳豆腐”凑一两百叶结。
后来片鱼的小哥和卖豆腐的阿姨都认识孙璇了,不单他们,红花地楼下收废品兼寄存快递的孔师傅、白天卖水果晚上卖炸串的胖老板也都认识孙璇了。孔师傅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弄清楚,那个穿着睡衣摇摇晃晃下楼拿快递的姑娘和蹬着高跟巧笑倩兮和自己打招呼的女士,原来是同一个人。
一年半前,孙璇妈妈给孙璇介绍了第三个对象。处了不咸不淡的五个月后孙璇甚至动过结婚的念头,毕竟兄弟的个头和衣品还稍稍值得称道、毕竟兄弟的父亲十年前靠股市盈利在河西置办了两套房。在无甚寂寥的初秋,孙璇和兄弟在新街口万达看完电影,兄弟说:我送你回家吧。孙璇说好。有一丝丝厌弃从红花地拐角的污水沟流到兄弟的脸上,这也带走了孙璇略略泛起的一丝绮动。
孙璇进门就给朴朴铲猫砂,兄弟则帮孙璇拆开刚拿的快递,一本佩索阿的《惶然录》,一本舒尔茨的《鳄鱼街》。兄弟一边扯开塑料封皮一边大声朗读着腰封上的人名和短句,带着自嘲和轻慢的语气自言自语地嘀咕:“这都什么书?”随即把它们撂在桌上,不曾翻开一页,横握手机,打起游戏。
孙璇出了神,回头望了一眼兄弟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一瞬间索然无味到想把全天下的雄性物种都打入冷宫。
孙璇分了手,从那以后,三姑六婆,置若罔闻。每周一、四晚混合健身,两周一次环陵跑十公里,上班骑单车。三十岁那天她希望自己有阔背、纤腰、翘臀,现在还有半年时间。夜跑回来一股脑褪下全身湿衣塞进洗衣机,进浴室前瞥见全身镜里的裸女,孙璇扭了几下腰枝和胸脯,指尖拧捏着鬓角垂下的汗滴,对着合缝未严的窗帘浅媚一笑。
只有在夜最深的时候,孙璇一个人坐在窗前,朝东望望,晚风和夜灯融进了一、二、三、四条巷的低矮深院;往北望望,文昌巷的热闹从来的不分昼夜。“二十一年大连铁板鱿鱼又该出摊了吧,不对,那是他带我去的那年,如果大叔足够严谨,今年应该换一块招牌写——二十六年。”孙璇心里想着,想想便倦了,搂着朴朴,沉沉睡去。

3
夏夜,顾念请孙璇去南台巷喝酒。
孙璇好久没见到顾念了,自从顾念怀孕以后,养胎、生产、坐月子以及最难熬的头半年,顾念一口气点了四杯酒,指着酒杯像指代着每一个阶段,对孙璇一阵娓娓道来。孙璇只是听,跟着笑,跟着张大嘴巴做出惊讶的样子,时而伸手摸摸顾念的肚子,惹得顾念一巴掌拍在她手背上。
一杯世涛、一杯浑浊IPA下肚,孙璇到了扶头量,眼神扫视一圈,酒保小彧低着头玩手机,偶尔对她和顾念的对话搭几句腔,有几个位喝多了议论连篇的,被搀扶着出了门。在黄色基调的暗沉灯光下,有一双躲躲闪闪的眼睛藏在吧台的另一端,隔着顾念精致的妆,隔着一方背影和一双轻掸烟灰的手,游移地盯着孙璇看。
孙璇和那双眼有几次目光相触,在躲避不及间,一个轮廓渐渐被渲染出来。那眼嵌在一张刚直的面庞里,却偏偏生了一对薄巧的唇,金刚怒目的气势破了,连带着温和的下巴,整个人的颜色都轻松起来。一水的黑T恤、黑手环,胸脯的硬朗是刻意往外挺的,肩不宽,内旋的手势有点文气,低眉饮酒,和身旁的朋友搭着话。
顾念说起从前在南邮读书时的事,轻掸烟灰的手旋即扭转,“你也是南邮的呀!”——两边接上了话。朋友也朝孙璇点点头,让出一个身位介绍身后的人,孙璇跟着顾念举杯,向前弩了弩身子,故作姿态想碰最远的那口酒杯,顺便狠狠地觑向那双眼。的确的,他也不再躲闪地看着她,有那么一刻,两人竟都抿了一丝合谋般地笑。
四人换了几盏,自报家门,靠顾念坐的是孔迪,高顾念五届的南邮学长,此番是招待从杭州来南京出差的小老弟张襄。
“张襄在南京呆几天?”
顾念随手一扬杯,孔迪和张襄立刻举杯回迎,孙璇卡了半拍,来不及起捧杯的手势,只直直地把杯往唇边送。
“三天半,看甲方的进度,暂定周三晚上的高铁回。”张襄答。
“第一次来南京?”孙璇发问。
“怎么会,我合肥人,小时候就常来,你们南京不是那个安徽的什么嘛。”孔迪带头笑了,然后是顾念,然后是张襄,孙璇正想开口接话,被笑声盖住,只得跟着讪讪地哼了两声。
顾念的手机响了,视频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妈妈”。空气有些僵硬,小彧抬起头寻觅声音的来源,孙璇耸耸肩,孔迪点了一根烟,刻意把烟头夹在远离顾念的那只手,只有张襄持久地保持着一种难以置信又似是而非的表情,眼睛望向的却还是孙璇。顾念跑出门视频,张襄和孙璇之间留出了一个大大的空档。
他冲小彧摇摇手,指指自己的杯子又指指孙璇的杯子,然后端起最后一口酒遥遥指向孙璇道:“所以,你也结婚咯?”
“你猜。”孙璇仰杯一饮而尽。
张襄接过小彧递来的新酒,欺身一步坐到顾念的空位上,身后一只手隐蔽地拍了拍孔迪的肩膀,三步之间,天地有些晃荡,身子好像要抟摇直上,看她的眼神也竟轻泛起来。孙璇右手支脑袋,左手挽过一绺鬓发,斜乜着张襄,两人一杯接一杯的,抿着谈着。直到顾念回来时看到这场面架势,递给孙璇一个眼神就匆匆提包离去,孔迪借故送送学妹,再没回来。
小彧俨然喊了两遍打烊。
半梦半醒的孙璇拧了一把半梦半醒的张襄,“我知道,你在合肥读过两年高中,也去过中缅边境的西盟。”张襄话音打颤,用眼角挤出一汪浅笑,伸出一只手款款迎向孙璇。孙璇接过这只手,用最后的理智捋了捋左鬓,凑到张襄耳边几乎要贴上去道:“还能走的动不?”

4
张襄醒来的时候,发现在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
淡赭色的门框缠绕着暗沉的天花,俨然有光透进来,但又透的遮遮掩掩。床单透露着好闻的“太阳味”,枕头上有一股幽淡的香,这香味穿越他的鼻息、肺翼,融入神经元末梢回流到大脑,刚想抬头,猛然一阵天旋地转。阳台上垂下的绿色藤蔓扭动了起来,书架上层层叠叠的五排书好像要倾倒,正对床尾的墙上有块软木板,花花绿绿的图块和图钉搅在一起,世界有点扭曲,唯有香味指引着残存的暧昧记忆。
张襄扶着床艰难起身,赤脚踩上光洁的客厅瓷砖,寒意一凛,酒醒了三分,看看表,十点三刻,纱窗涌进些嘈杂的车水马龙的声响,一股烟镬气隔断了刚刚的残香,尚在人间,尚在人间,分明敞开的另一扇小门里,一段玉腿被明晃晃的阳光打得摄人心神。
孙璇睡得很轻,长发盖住了半边脸,嘴角甚至带着笑。一身深灰色T恤裙,绛红勾边、微微束身,曲线像一条蠢动的雌蟒,从胸前蜿蜒到脚趾。“酒红色指甲油,我昨晚倒是没注意到。”张襄在心里想着,俯身把脸凑到她跟前,对着孙璇吹了口气,没有反应,轻轻挽她的头发放到耳鬓后——他终于看清了这张脸,卸了妆的眉眼很淡,薄薄的鼻翼弩着立体的梁额,唇齿温婉得像没结饱的豌豆。张襄没忍住一声轻笑,一股热气呼在孙璇脸颊上,她醒了,两双眼捉住彼此缠斗了许久,没有讶异和惊奇,末了,孙璇咳嗽了一声,悠悠叹道:“我才发现,你眼睛好小哦。”张襄没等她“哦”字说完,一口吻上孙璇的唇。受惊的朴朴一跃而下,一束阳光落在两只交缠的十指间。
5
还是张襄先醒了,下午两点三刻。
摇摇枕边的孙璇:“饿不饿?”
“饿。”
“你家楼下有好吃的吧?”
“走,带你去喝一碗牛肉粒比康师傅红烧牛肉面的封面上还大的粉丝汤。”
单元门开在二楼,狭长的通道像一条公共阳台,街面与人流受他们一一的检阅。空调水经年累月留下的印渍长出青苔,孙璇伸手示意张襄小心地滑,张襄抄起那只手,在阳光下,她有个内旋微颤的动作,到底没有抽走。迎面遇上赤膊骑三轮的孔师傅,孙璇笑着问好,张襄微颔,觉得孔师傅好像又回头看了自己一眼。

两人吃完饭一起往科巷走,孙璇去买菜,张襄要搭地铁走了。
张襄揉揉孙璇的手,侧身瞟她,孙璇在笑,问她为什么笑,不答。
“我要走啦,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南京呢。”
“看你咯。”
孙璇冲张襄摇摇手机,抬了下眼眸,把手抽出来拍拍他的背。车流蜂至,人影消失在嘈杂中,她扭头走回“正宗洪泽湖青鱼丸店”,卷帘门紧闭,门上贴着大大的“休”字。

6
张襄找孙璇,只发:“喝酒?”
孙璇回:“在南京?”
张襄从不提前通报来南京的行程,有时候“喝酒”两个字来的极晚,做完拉伸训练好不容易酝酿出睡意的孙璇在心里暗骂:这人有神经病吧。
“老地方见”指南台巷,“新地方”有很多,若孙璇找不出特别令人满意的,张襄便要开始称赞杭州的酒馆“如何如何多而好”,两人一通争辩,谁也说服不了谁。
张襄有时还会跟孙璇回红花地,看到“大连铁板鱿鱼”直流口水,孙璇扯扯他的衣袖,把他领到胖老板的炸串摊。
上午,孙璇先醒。空泛的脑壳倚在床边醒酒,抄起桌角的书漫无目的的翻弄,朴朴跳上床靠在她腿边。初秋的风信隐藏着凉薄,她挈过被单,扰醒了张襄,没有言语,身后有床单摩擦的声音。
一股暖意恍恍惚惚的逼近,孙璇扶额,叹出一口宿酒,在腰间,婆娑的力道迟缓而克制,细密织就般地、环住她的身体。那双手滞停了,不上也不下,像被拔了牙的猛虎,卸去了所有的情欲,乖巧的教人不忍呵责。
他的心跳几乎要穿进她的肩胛,使她听得真切,或是说,来自两具紧紧贴合的躯体间共振的真切。在她温润的、圆巧的颈后弧线上,张襄把头斜枕着、安营扎寨起来,滚热的呼吸流进她的皮囊,坚毅地扫弄着她早已颤栗的心。像万古江河,像星辰日月,像时光都坍塌进风声,那已经忘却的清清楚楚的拥抱,在上一次,在还没褪去婴儿肥、没有养猫、不会做鱼的孙璇身上发生过的——直到她用后一个五年忘记了上一个五年。
幸好,风声带来楼下的扰攘,孙璇被这扰攘当头一记棒喝,湿红着眼,剪开他的一只手轻轻捉起,吻在手背上,然后头也没回的走离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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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周三又要去南京了,你在吧?”
“那天比较忙哦。”
“那周四呢?我呆两晚。”
“也没空。”
“这么忙哦,你不是说要带我去吃一家好吃的锅贴。”
“我发定位给你,你自己去吧。”
“你怎么啦?有什么不开心吗?”
张襄到红花地的时候是周四傍晚,孙璇依然没回信息。他在胖子烤鸭店门口的石墩子上坐了十五分钟,看着五个人买了烤鸭后腿、两个人买了盐水鸭前脯,还有位擎着半瓶白酒的称了三两鸭肠。太阳就要歇下了,第一盏街灯亮起时,留堂的学生也推着单车怏怏地往回走了,张襄沿着红花地走到三十四标,再回头穿过西白菜园绕到科巷,把麻将档的烟尘和足疗店的黄灯都记在心里。

胖老板的炸串出摊了,张襄拿起一个不锈钢托盘挑拣,“今天一个人?”,胖老板笑着问,张襄“嘿”笑了一声,没答。腐皮和海带结在油锅里翻腾起舞,发出滋啦滋啦的愉悦声响,出锅、淋汁、坐在油渍斑驳的小木扎上啃食起来,张襄终于决定要给自己来瓶酒。
等到夜宵的车流塞满文昌巷的两股车道,红花地却渐渐静下了。
修鞋摊合上老门板,大爷们端着茶杯往家走,“这小伙子,一个人坐在这块好久咯,还在喝酒。”张襄朝南望望,小巷正被夜色一点一点吞噬;朝北望望,夜归人里走过了好几身深灰T恤裙。没有信息,没有孙璇,也没有大连铁板鱿鱼。
两周后,孙璇从孔师傅那里取到一件不明所以的快递。拆开后是一株马醉木小枝,附带一张卡片:“杭州的精酿馆真的比南京多,来,我请你喝。”旁边笨拙的几笔画了碰杯的图案。
孙璇噗嗤一声笑出了声,看看自己花架上那株半枯半萎的马醉木,垫脚取下扔了,把新的这枝修去底端树皮,在根部画了个十字,小心翼翼地插在玻璃花瓶里。然后摆在餐桌中央,用一块新买的抹布,擦了又看,看了又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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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摄/修图 @沈飞地 文 @沈飞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