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碎时搭错车

人的失落，也许是从最初的口是心非开始的。

小时候养成了一个不太好的习惯，在还有几步路就要抵达终点的时候，会原地放弃。小到比如围着某个小区再找一圈就能找到某家店了，大到和父母抗争一些事情。走到悬崖边上，下一步跃出去便能飞起来，但我总是从那里退下来，背过身，再不去看。这习惯是我最不好的那几年养成的，之后稍微好起来一点的日子，也没被我丢弃。在我过山车的人生里下行的阶段，放弃的念头总像幽灵一样冒出来，诱惑着我。放弃是非常容易的事，只要没有不甘心。

意志力是逃避最大的敌人，是个令人烦躁的优点。它总会问你的心，问你还想要吗？疲劳是否累积太多，连欲望都开始沉没了，可是为什么，没有放手，总是要给自己希望。

去找Anja是一件计划内的事，从四月的雨季开始。从和导师的最后一次会面里逃脱出来，阴雨绵绵，路上哭了一会儿，回家就病了。一边病一边想，这大概是最难的一个阶段，等之后要离开这里去加拿大了，我要好好去和Anja告别，告诉她去年此时你帮我疏解的那些心结，我已经自己解开了，没有过去的回声，没有断舍离的疼痛，一切不好的都没有，我好了，我来见你，说你好，也说再见。

等真正去见她的时候，反而是长久以来最不好的一段日子。和她做了那么多次咨询，唯独见了面哭得最厉害，眼睛像看不见了，也许盲人的生活就是我的生活。她轻轻抓着我的胳膊说，let it out, 你知道那些眼泪里都有什么。我说，我的愿望，那些决定和过去断舍离所以逼迫自己产生的那些愿望，都不再有机会实现了，爱也死掉，一切都是徒劳，我很难过。

她后来说了一些别的，一些有用也可能无用的话，一些人们能想象的咨询师会说的话，比如你经历的东西别人总是带不走的，你不是已经走到这里了，已经是好长的一段路。

然后我想到放弃。我还剩下放弃这个选项。我甘心吗？

第一次求职求得一个测试机会，是个兼职。一边做，一边想如果得手了，至少有点房租钱可以撑着自己继续找工作，心轻轻雀跃起来。与不安和彷徨打交道真的太累了，我不知道如何习惯它。但收到拒绝，竟然也没有坠落谷底的感觉，可能是对方说话太好听了，每一句都是对测试结果的夸奖和鼓励。对方最后说，我隐约感觉你正在经历情绪的低谷，不知道我能否为你做点什么。早上醒来，禁不住嘲笑自己，连线上求职都能暴露这一点，要我如何挺胸抬头微笑地度过未来更艰难的时候。

当然不是没有努力了，可能是付出了太多，情绪成本也算上，那就是过去两年的夙兴夜寐都成了泡影。我想起最不快乐的那段时间里，脑子里常常冒出的一句话：人们总是说全力以赴之后即便失败了也不会后悔，但他们从来不去提醒，失败是很难过的。

我忘了那时候在经历什么具体的磨难，可能是故意忘记的，唯独记得这句话。其实就算现在不放弃，也没有什么努力的机会了，对不对。是我有赌徒的心态但不是个好玩家，没有游戏人生的洒脱和果敢，不愿意接受输掉的现实。是不是心情稍微好些、强大起来了，就立刻要出去接受新一轮的操练，直到再次人仰马翻。心碎是一种循环，是撩动的骚潮，是复发的旧疾，是洪水的降临。

几天前外出吃饭回家，路上想到Nhat的生日也许快到了，去询问她。就这样坐错了车。我和她讲，本意是分享自己的傻事，大家笑一笑。她认认真真地回：我心碎的时候也做过这件事，就让公车带你随处走，到终点再下车。

那几天其实我已经哭得少了一些。日常的规律可怖地清晰起来：需要提醒自己该出门吃饭了，到时间了，还剩下多少天要走，去机场的接驳车还没订，巴塞罗那的住宿也没看，不要等下去了——但每天依然在等。最怕的时刻是早上起来看邮件，有时也期盼使馆不要给我来消息，就让我彻底放弃吧。再例行打开几封拒信，它们总是在周一来得更多。关上手机，在床上缓慢地翻身，直到必须起来去厕所才彻底睁开眼睛。

坐错公交的那天我很快下了车，没有偏离市中心很远，去买了冰淇淋，两种不常吃的口味依然格外疗愈。我想到自称像AI的好朋友，允许我每天以各种形式向他倒苦水，其实他不怎么直接回应这些东西，但我好想告诉他我很爱这一点。每天也都不太饿，永远记得家里还剩下一颗洋葱，三只鸡蛋，一盒西瓜，足够某天被困在家里时充饥。我对自己没有太温柔仁慈，是我不好。

今天逼着自己出门，没有坐错车。也不想吃东西，突然想要不要随意漫游这城市一周，我可能很久不会再回来了。我任它带我穿越市中心，在古护城河上穿梭过，夏末的树依然枝繁叶茂，有人说这国家stupidly beautiful，过了好几站也没有绕出我熟悉的街区，原来这城市我已经走过了如此多的角落，到达城市边缘和终点站竟然这么容易，为什么我从不曾允许自己坐错车。

泪止不住地流。不知道车厢里有没有人在看我。眼泪滚出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抽泣出声，只剩下引擎的声音，耳机里放的歌，还有我对自己失望的、难过的、悲悯的回应。到了终点站的时候车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司机问我要去哪里，我说我要回去，可以就坐在这里吗？他点点头，笑了，像这个国家大多数羞涩又沉默的男人那样，没有关车里的冷气。车外阳光灿烂，没有声音，草地和游乐场空荡荡，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放声大哭起来。

似是在熬过一阵脑海里长出云朵与蘑菇的日子，疾病与心碎都要在身体里走完它要走的路，人才会好起来。当然不是想要放任自己沉溺于悲伤，我曾检视自己是否真的有这种嫌疑，但我不愿曾经逼迫自己去努力，失败之后又逼迫自己忘记。好残忍啊。我只是想允许自己难过一会儿，我早该这么做的。它总会有结束的那一天的。

我还要放弃吗？还是要敞开着，继续迎接一种延续心碎的可能。我能做到不去想吗？看到流星、眼睫与新月也不再许愿了。每天醒来都希望去了另一个世界，飞去土星环上拉琴唱歌了，难过的时候就抱着琴，总会平静下来。我要如何允许自己成为一个方寸不乱的赌徒，一座不被轻易攻占的堡垒，一个坦然面对失败的、真正坚强的人。

从Anja的办公室离开的时候，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我对她说，你是我在这个国家遇见的最好的事之一，说着就有更多的眼泪流下来。真不知道为什么分别这么感伤，明明我没有和她积累出太丰厚的情谊，可能因为她是最好的听众，给了我最温柔的回应和最正确的指引，而我那么缺乏安全感。说到底安全感究竟是什么，我要如何不依赖任何人，一个人顽强地撑下去。

那天在学校里第一次看到发黄的树叶，想到我从不曾经历这里的秋天，本也不该经历的。回到此地的时候，我寻求一个避难所，求到了，也失去了。但至少最后一次来访，不是为了见曾经折磨过我的导师，而是见一个真正信任的人。此地有一处给了我善终，这是我得到的最后一丝安慰。

重新回到这里的时候，我梦中的九月安稳又踏实，一切都是全新的，心情好到有勇气可以提起那些真正重要的事，比如爱，而不是语焉不详地埋在心底，心惊胆战，再不示人。一切并没有变很好。不知道有没有希望了。

那天我绝望地对Anja说：我放弃了。但我总是，不甘心又不忍心地，想给自己最后一点点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