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自传（终结版）

如果有故人再次见到宋瑞，会发现她的思想经历了某种巨变。若谈起的被看作人生大事之一的伴侣问题，宋瑞只是觉得这个领域已经从字典里消失。说来滑稽，走到如今这种心理状态，全赖未成年时的种种遭遇。开窍得早，信仰燃烧殆尽也先于他人。除去这种内因，外因也有一定影响力，即接触高质量新人的频率大大降低。她自己认为还是前者的权重更大一些。

她把过去的重要节点都归结为谬误，一个串着下一个，直到彻底丧失热情和兴趣。感情是在世人眼中神圣而美好的东西，为什么会成为百分百的过失？这显然不是它本身的问题，是宋瑞自身深处的差错。事到如今她只是选择接受自我的特质，无力再接纳新的可能。

第一个谬误无需多言，即错把赏心悦目的皮囊和毫不相干的内在品格牵扯到一起。又或者应该这样认为，那段幼稚时期的宋瑞也不太在乎所谓的“内在美”，因为她自己都不具有什么丰富的内涵。人类的本能欲望支配着她的行为，像飞蛾扑火一样追寻美丽的人和事，贪婪地盯着看，直到厌烦为止。宋瑞年轻的时候恰好也拥有让部分人心旷神怡的外表，出现互相盯着看的情况是有的，由此也就萌发了最初级的荷尔蒙体验。一种天真的野蛮感，像大草原上的狮子亲吻一头小鹿。可那终究是要被淘汰的。

第二错，是混淆时空概念，让虚妄的念想执着太久。时间的错乱，让她以为过去、现在、未来都会是原封不动的同一人；空间的错乱，让她以为距离产生的隔膜可以靠想象抹除。犯了孤立的、静止的形而上学错误。

频繁的接触交往是感情产生的必要条件，但不是充分条件，宋瑞当时对集体中约10%的男生感到好奇，习殷航恰好离她最近。世人一般称之为缘分。遇到他的年纪，和《在轮下》的两位主角进入神学校时相仿，正是发育和蜕变的时候，激素不太稳定，少年胸中常常涌起无名的高涨情绪，是亢奋的、兴致勃勃的，而不是多愁善感的。对聊的来的人，有天然的亲近欲望。这种亲近，当时觉得懵懂，事后回忆时，又不知道给它冠以什么感情的名义。似乎不是普通朋友，但又绝非恋人。这种年少的困惑，让宋瑞和习殷航都感到过紧张、愉快、纠结，有时一方还会作出稍稍出格的举动，可惜没有下文。两人有相似的腼腆，所以无可奈何的离别来临时，也就失去了联系的动力。明事理的人应该懂得这种人际交往的规律，可是宋瑞当时还没获得这样的经验，或者是她不肯吸取教训，执拗地让伤春悲秋的情绪排山倒海，犯下混淆之错。她要用彻头彻尾的陌生感撕裂最后的希望，才愿意大彻大悟：那个会沐浴在晨曦里打盹的、懒洋洋地徘徊在教室走廊外的少年不会再回来，那个消瘦活泼、叽叽喳喳把男孩逗笑的少女，也同样不会再回来了。仿佛秋天的最后一片枯叶落进没有尽头的冬夜。

第三个错误，宋瑞也不知道是如何闹到无法收场的地步的。她那时候就该警惕，和人类接触时控制自己的情绪和精神，毕竟他人即地狱，误入地狱大门会变得不幸。可是她完全没意识到危险，所以中招了。如果要说具体做错了什么，宋瑞认为把它概括成“没有识破文字语言的修饰外壳并将其误认为书写者本心”比较合适。这听起来比第一个错误高级了一点，但本质都是没有分清表里，或者说没有正确区分整体和局部。不过这次的“表”，更加迷惑人，宋瑞那时候是没有本事对付的。张振很早的时候就显露了他异禀的天赋，宋瑞有点迟钝，花了些时间发现他内心隐秘的角落是如何大有文章。他和宋瑞交流从不轻易使用嘴巴这个器官，这从一开始就透着古怪。作为代替的是书信，是文字消息，宋瑞时常觉得他表达的内容很难和他这个人联系在一起。所以费了很大的力气去猜想质壁分离、深不可测的张振的为人，等彻底恍然大悟的时候已经是很多年后。在当时仍有许多未解之谜，而误入歧途的原因就是将信任建立在艺术加工过的文字上。这不是文字使用者品格的问题，如果有遮遮掩掩模糊之处很难说是故意为之，其实是文字本身的特性。文采水平太差或太好，都会造成误解。宋瑞事后也常常为词不达意懊悔，可惜已经没有修正的机会。为了弥补非实时交流带来的理解误差，宋瑞将自己塑造成了超敏感体质，行事更多的依赖起直觉。有时候很管用，有时候又会造成更深的误解。而管用的时候，只会让宋瑞体察出一些她本不该知道的事，它们带来无穷痛苦。总的来说，宋瑞和张振就像在河两岸进行一种推小船的游戏，两人用不同的力气和节奏鼓动水流，然而波涛起伏具有太多的不确定性，所以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宋瑞在这段关系里唯一的收获就是郁郁寡欢的诗人气质，副作用却是很大的。

最后是第四种错，在那之后宋瑞就没再淌过感情的浑水，所以带有一点决定性。宋瑞自认为这是最正常、最符合大众观念的一段关系了，不是追星式的看脸，不是难以描述的暧昧，也不是柏拉图式精神交流，但她还是错了，因为差点成为欲望的奴隶，差点把依附他人当作万能的答案。先前张振带来的禁欲感险些让宋瑞纵欲过度，而宋瑞从来都对没有节制的欲望有恐惧和厌恶的心理。她逐渐可以意识到体内的化学物质对亲密关系起了多么重大的影响，而那类物质，她早年消耗太多，似乎已经快要枯竭了。这让宋瑞有一种解脱的快乐。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可以因此少很多纠纷、尴尬、误会、冒犯、失控感，她在未来有很多选择可以自己做主而不是迁就他人、依赖他人。

不再需要感情寄托，然后呢？独来独往的绮丽荒原，没有虚荣的作祟，再也不需要表演和伪装，对灵魂伴侣的说辞祛魅。宋瑞觉得自己只需要和感觉舒服的人呆在一起就可以了，为什么他非得是男的呢？能保持长久稳定交往从来都不是异性，历史已经说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