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吧！潜水艇（《祖先的日记》节选）
1
下课了，我趴在桌子上，感到十分沮丧。
这都是那该死的机器人老师害的：上节课，因为我没有按规定程序完成作业，他把我狠狠地训了一通，还威胁着要取消我的远程教育资格，要让我老老实实地待在教学实训室里，听各种机器人老师轮番给我一对一补课。哦，这太可怕了！我不想去实训室，更不想见到那些可怕的机器人！我该去和妈妈说吗？不，妈妈不可能帮助我的——她甚至还可能会陪我去实训室并拜托那些机器人老师好好教育我。不，我没有妈妈……我的妈妈已经变成一个机器人了……
在我痛苦地等待下节课开始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我的耳边响起。我的机器猫多巴安突然开口讲话了：
“孩子，如果你感到烦恼，那么就去看一下那封你爷爷 W 留下来的信吧喵…”
“咦，我还有爷爷吗？从来没有人告诉我——我还有个爷爷啊。” 我惊讶地问道。
“你没见过他喵。大家都没见过他喵。他是一个神秘的人喵。他是一个潜水艇驾驶员喵，一辈子都生活在他的潜水艇里喵。只有我见过他喵——当我还是一只真正的喵的时候喵，他总是喂我深海的鱼干喵——唉，虽然好吃，但是也太腥了喵！因为他喂过我不少喵，所以我决定报答他喵，告诉他的孙子喵——也就是你喵！快去看看那封他留给你的信吧喵！当初他写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呢喵。他写完后一边摸我喵，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这是留给我的子孙看的。’喵。喵喵喵，总之你快点看看吧喵！”
说完，多巴安就从嘴里吐出了一个毛球，一脚踢到我的头上，然后掉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我把这个毛球解开，看到里面有一封破旧的信。我把这封信拿出来，放到我的眼睛前仔细端详着。忽然，这封小小的信就散发出刺眼的光芒，将它所包含的信息全都呈现在我的眼前。
2 一个潜水艇驾驶员的自白
“我驾驶着我的潜水艇，独自一人在漆黑的深海里航行。透过观察镜，我不用出去也能看到外面的世界……
有很多看似美丽的生物邀请我走出潜艇和他们一起游玩。但是我一旦离开潜水艇，就会因高压缺氧而立即死亡。除非我穿上一层由特殊材料做成的、足以保护我的潜水服，但是我并没有这样一层高级昂贵的潜水服……
当我上岸时，我只是为了采购一些补给以供我继续在茫茫深海里潜行。当然有时候我也会因为想要找点乐子而走入人堆。但随着我的年龄变得越来越老，我越来越对这种消遣感到无味，反倒是独自一人静静地待在潜水艇里更我感到怡然自得。
我就这样驾驶着我的小小潜水艇在深海里遨游。大部分时间内都是身处在寂静无声的黑暗里，但偶尔在我身边也会出现一些我从未见过的奇异生物和美丽风景。一旦见到它们，我常常会激动得手舞足蹈、不能自已。
我曾经也很希望能和别人分享我所见到的这些美好，还有我为此所感受到的快乐。但是，当我邀请别人来到我的潜水艇与我同行时，我发现他们往往并不能感受到我的快乐，甚至还会让我的快乐消失，并且在最后他们离开的时候还不忘给我蒙上一层沮丧的阴影。他们就这样快活地走了，留下我一人独自黯然神伤。
有些人他们也许感受到我的快乐，但很快就因为在深海里的恐惧和寒冷而想要回到陆地上去，回到温暖热闹的人群中去。对此我又能说什么呢？大自然赐予生物不同的禀赋和性情。既然陆地更适合他们，那么就让他们舒服地待在陆地上去吧！但我也欢迎偶尔带他们潜到海底、换换心情——只要他们能够不要管我！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像我理解他们那样理解一下我呢？为什么他们就一定要因为自己害怕深海就一定也要我跟着他们离开深海呢？唉，“吾之美食，汝之鸠毒”。倘若他们以后还是如此，那么我就要像其他的动物一样，见到他们就跑得远远的了。
还有些人，他们就像那些永远沉在海底的石头一样，似乎对我感到激动的事物毫无感觉。于是很容易无聊的他们开始在我的潜水艇里继续做着他们在陆地上做的那些事情。他们为此感到快乐和满足，但是他们做的这些事给我带来的感受，就像是铁钉一点一点凿进我的身体里一样，甚至有时候让我忍不住想要剜掉自己的双目——这样我就再也不用因为目睹他们的所作所为而感到痛苦了。他们的存在以及他们所带来的嘈杂，彻底打破了我原本独自待在我的这艘小小潜水艇里所感受到的宁静与美好。
“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于是我决定放弃对人类仅存的这点执念还有我那天真愚蠢的虚妄，默默地待在我的潜水艇里，把注意力全都放在我的深海探险上。人们为此指责我，说我自私自利、傲慢虚荣、偏激任性、不近人情、不懂变通……真有意思，海水都不曾淹死我，反而是这些指责我的词语或者说是从他们嘴里吐出来的口沫快要把我淹死了。不，他们不用说一个字，光是他们看我的眼神，就让我感到羞耻和痛苦。于是我只好用手捂住脸，一边掩藏着那止不住的泪水，一边往家里跑。可我又能逃到哪呢？我的家又在哪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想不清楚这些问题的答案。我只能一直跑，一直向前跑。因为如果我一旦停下来，就会被他们追上。那样子我就很有可能再也不能奔跑了——而这对我来说就是死亡！我以为我将一直这样漫无目的地跑下去，跑到我想明白的那一天，跑到我彻底死去的那一天，直到后来遇到了我的潜水艇……没想到一路跌跌撞撞的我也会有今天！也会有了一个家！就这样，我告别了这个被埋葬的地方，告别了那些拖着腐烂的墓碑、一刻不停地追逐我的人们，和我的潜水艇从此开启了一段充满未知的冒险之旅。
深海远比陆上寒冷，但是我却未曾感到寒冷——反而感到更加火热！如果某个时刻我曾感到寒冷，那也是因为我突然想到了过去那备受折磨的陆上生活。它就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即使到了水下，它也追着我不放。我逃到哪，它就跟到哪——除非我死！我也曾想过死：在某个狂热奔跑后的疲惫时刻，在某个迷惘午夜里的心碎时刻……我也想过放弃，像他们一样“快乐”地生活着——但我不能！我没有这种逆来顺受的勇气，也缺少彻底死去的决心……我还不能死！不能就这样死了！我需要找到一种更光荣的死法！如果我就那样死了，那就意味着我被他们完全打败了……我还不能死，特别是现在我有了我心爱的潜水艇……那么，我那熟悉又陌生的噩梦啊，就麻烦你一直陪我跑到天涯海角吧！
老实说，面对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海，一开始我也感到十分不安。但这种随时都会被碾成碎末的危险又让我感到兴奋——除了烂命一条，我还能失去什么呢？难道还要回到陆地上痛苦耻辱地苟活下去吗？不 ，我已经没有选择了——我只能一直跑下去。不管前方等待我的到底是什么。我已经没有选择了。通往家乡的道路已经对我封锁。我只能继续向前跑下去。
以前我是在陆地上跑，现在我是在海洋里跑；以前我是被人们追逐而盲目地四处逃窜，现在我开始有方向、有目标地奔跑了；以前我奔跑是为了保全自己，现在我奔跑是为了探索新的世界。当然这两者实际上是相通的。但我的确感到现在奔跑的自己正在一点一点地变得更自由了。也许自由并不存在，也许我感受到的自由只是自由的幻影。但不管怎样，我都比以前在陆上的时候更坚定、更有信心了！而随着我在深海探索的时间更久，我将获得更多的信心还有我那一直苦苦渴求的——快乐！这多亏了我心爱的潜水艇！能遇到你，真是我三生有幸啊！也许我之前在陆地上受人追捕、到处流亡的这些不幸经历，就是为了能够等到见到你的这一天！
啊，我心爱的潜水艇！我终于等到了你——还好我一直都在奔跑，一直都没有放弃。接下来的日子，就请你多多指教啦。让我们一起在这无边无际的大海里冒险吧！让我们一起跑下去！没有人能追得到我们！没有人能把我们拆散！
就这样一直奔跑下去吧！跑到世界的尽头！跑到世界的末日！跑到心跳停止的那一天！”
3
最后，我看到了我的爷爷和他的潜水艇一起奔跑的背影。他们一边奔跑，一边在黑暗的深海里发出微弱的光芒。当他们消失到我再也看不见的时候，这一丝微光开始变亮、变大了。它变得越来越大，直到彻底照亮了整个黑暗的海底。面对这无比耀眼的光芒的包围，我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当我睁开眼的时候，我发现我又回到了现实世界。
我默默地把信收好，塞进毛球里，交给多巴安保管。多巴安伸出它的舌头，把毛球一口吞进了嘴里。
“多巴安，你知道爷爷是怎么死的吗？”
“不知道啊喵。官方的说法是有一天潜艇出故障了喵，他就跟着潜艇一起葬在无人知晓的海底了喵。多数人都相信这种说法喵，并且惋惜他不应该走到那么深、那么危险的地方喵，甚至还有不少人幸灾乐祸地说这就是他没有责任感、离群索居的后果喵、应该把它当成反面教材引以为鉴喵、一定要避免后人跟他一样喵……于是那些他在深海宝贵的探索喵，连同他自身喵，都渐渐地被人遗忘了喵。人们把他当成一个不要命的疯子喵，或者是当成一个滑稽荒诞的笑话传下去喵——但是绝大部分的妈妈都不会给自己的孩子讲他的故事喵。因为所有的妈妈都不想失去自己的孩子啊喵——大概这就是为什么你妈妈一直没有告诉你——你还有个爷爷吧喵。但是，我可什么都知道哦喵——让我来告诉你哦喵，实际上是因为后来有些人发现他没有新的潜水艇驾驶资格证而取消了他的驾驶资格喵，并且没收了陪伴他多年的潜水艇喵。失去潜水艇的他伤心欲绝喵，于是就跳水自尽了喵……那些人为了避免麻烦啊喵，于是就告诉大家他是驾驶时遭遇了意外事故而出事的喵。他们的这一举真是一石二鸟妙喵喵啊…”
“铃——”
一阵突如其来的铃声响起，吓得多巴安拔腿就跑。我叹了一口气， 趴在桌子上，静静地等待着老师的到来。老师的影像分身传输到我这里需要一定的时间——毕竟传送的目标可不止我一个。
我的面前渐渐浮现出机器人老师的身影。就在老师的头马上要出现，也就是他的影像即将完整地传到我这里时，我一下子推翻课桌，头也不回头地冲了出去，一口气跑到了大街上。
大街上充斥着方方正正的建筑，还有那些井井有条、缓慢移动的机器人们。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来，皱着眉头，充满疑惑地看着我，似乎在责怪我这个时候为什么不在家里好好上课却跑到了大街上胡闹。
我四处张望，寻找着一个要去的方向。正当我犹豫不决时，我的机器人老师突然从家门外出现。他微笑地跟我打了一个招呼，然后风度翩翩地朝我走来。我扭过头，赶紧向前跑。
我一边跑，一边想到：传送的影像分身的行动是有一定的范围限制的。现在我的机器人老师在离开我家后还能跟着我跑到大街上，那就说明他的实体已经传送到这个影像分身上了！机器人老师一向是靠这种方法来监督那些不认真听课的学生的。所以——别以为远程教育就可以轻松自在啊！
“快回来。跑步很危险。”
跟在我身后的机器人老师一直重复不断地对我说着这句话。他虽然这样说，但是明明他自己也加快了速度。为了不被他追到，我只能加快速度跑下去了。
我跑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非但没有甩掉我的机器人老师，而且还在身后引来了一大群追我的人——不，是机器人。他们从来都是遵守秩序的好公民，就连追逐的时候也都是排好阵型、节奏一致、丝毫看不出一点气急败坏的样子的。如果不是我忙着逃跑，否则我真愿意回头欣赏一下他们这种富有节奏的“构图之美”。不过，我宁愿自由自在地跑跳，也不想要被这种僵死的“美”拥抱。
奇怪的是，当我跑得越快的时候，我感到我的身上越来越充满力量，这让我更加有信心不被他们追上了。跑着跑着，我惊喜地看到这座平日死气沉沉的城市里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跑：在我的身边或近或远的地方，也有着其他和我一样在跑的人，只不过奔跑的方向不尽相同罢了——但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是向前跑的。
我就这样不断地向前跑着。某一刻，我突然发现之前在我身边与我一起奔跑的人都消失不见了。紧接着，一股疲惫感从我的心底里涌了上来，致使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但是，当我回过头，看到身后那一大群乌泱泱的机器人就快要追上来的时候，我又赶紧加快了脚步。我咬着牙，忍着痛，尽可能不降一丝速度地向前奔跑着……现在，我感觉我的大腿就要抽筋了……可是我不能停！现在停下来——就一切都完蛋了！
就这样一直奔跑下去吧！跑到世界的尽头！跑到世界的末日！跑到心跳停止的那一天！”
在又一次听到爷爷的声音后，我抬起头，甩了甩手，然后大吼一声，像个疯子或者说是像头野兽一样飞快地向前跑去了。
我一边拼命地奔跑，一边在心里不停地喊着：
“奔跑吧！潜水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