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
外公是一个生于1937年的老头。童年时期经历战争,青年见证新中国建立,一路走到现在,是一个很普通的老头。
他一辈子,每天忙里忙外,很少闲着。一有空闲,就骑车出去钓鱼,风雨无阻。
屋顶坏了,漏水,他架个梯子就爬上屋顶去修补;厕所需要改造,他挑担水泥,和着砂浆,两天就建好了一整个厕所。
唯独好像就是不怎么爱下厨。偏偏他做饭又很有天赋,所以下厨房对他来说,成了孙子孙女们回家的一种庆祝仪式。 平时,他宁愿吃我那下面条都不知道放葱的外婆做的饭,就一些很咸的咸菜。
不一会带了一大包回来,笑眯眯叫我们到厨房,跟我们讲今天打算为我们“特供”什么美食,细细比划给我们看,肉打算怎么做,菜打算怎么炒。
家里人说其实外公脾气不大好,有些急躁。不过我基本上没怎么见到过。
唯一一次看他生气是九十年代,有个年轻人不讲武德,欺负老年人。他在外公外婆的水果摊位买水果,用一张一百的假钞,换走了一堆真钱。外公发现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跑到马路对面,外公外婆年纪大了,追不上,气得捶胸顿脚,感叹需要卖好多天水果,才能把这一百元重新挣回来。我也很懊恼,自己太小了,没办法出力去帮外公外婆打坏人。
刚说完这个,他就又马上笑嘻嘻,跟我们讲一个狼外婆吃小孩的恐怖故事,哄我们睡觉,吓得我们疯跑到外面客厅,跟外婆告状,外婆听了,吐沫都快飞到房间里的外公脸上,说他没事干,这么晚了还跟孙女们面前编排她。
外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出来,躲在我们后面讪笑,说,我说故事呢,又没说你。
回想起来,他淘气的时刻也不少。有一次我们吃饭,他怕我吃的少了,不够长身体,就说:“我给你讲个《隔壁烧鹅》的故事”。话音刚落,我外婆和我妈就笑了。
故事是说有个人有一天在家闻到隔壁烧鹅的香味,馋得要命,又不好意思直接去蹭,就对着院墙大喊:“隔壁烧鹅,必须请我。”隔壁听到暗示,便笑盈盈来上门请客。于是这个人一路扭捏,走到门口:“请我不去。”走到别人家:“去我不坐。”走到人家客厅:“坐我不吃。”最后在主人强行给他夹菜之后,才说:“那,吃我可就不客气啦!哈哈哈”
外公一脸坏笑,看着我,说,想吃的时候,就大大方方吃,大口吃,不要像这个人一样扭捏。
你也不知道这种无厘头故事哪里来的,大概是年轻的时候哄孩子吃饭编的。
有时候他的形象又莫名有点硬汉。比如他年轻的时候在树林子里面干活,当时组织“除四害”,要打麻雀,一群人在树林子里作业的时候,大概没注意到我外公在远处干活,在一些阴差阳错下,他们将打麻雀的几百个小钢子儿不小心射进了我外公的头顶,危险得要命。还好钢子儿没能射穿他的头骨,他挺了过来,赢了死神。他也和几百个钢子儿相互陪伴着一起过了大半辈子,到老了,还可以继续拥有调皮淘气的灵气,和调侃人的智慧。
在我们孙子辈们眼中,外公是一个很会给予爱的人。他小时候排行老小,却不受妈妈喜欢,和兄弟姐妹关系也不是很好,但他却没有把这种缺失感传承给下一代。他为人大方,爱热闹,快90岁的时候,还一口气称上几千块钱肉,为大家亲自下厨,做了两大桌子,几十个菜,把那几千块钱的肉一口气都烧给大家吃。
看到我爱吃街上买的辣糊汤,说街上买的不实在,里面不放肉,不够营养。第二天一早,他就起来准备海带、千张、鸡蛋和肉,给我做有肉的版本,弄得我没好意思说,其实我更爱吃素版的。
外公以前还会亲自做香肠。他手工灌的香肠,会下大力气,使劲压得严丝合缝。从洗肠到切肉,到灌肠,非常辛苦。外公每次都要直接坐在大方桌子上,才使得上劲儿去压。灌出来的香肠非常紧实,蒸出来怎么切都不会散,能切又薄又完整的一片,肥肉瘦肉比例拿捏得很到位,很香,不腻人。后来他做不动以后,我就再也没吃过一样品质的香肠了。
7月30日晚上,他和外婆在床上整整聊了一夜。外公对外婆说:这些年有时候有些烦心事,心情不好,压力大,无处发泄,只能把气都出在你身上,对你不好,我心里愧疚,希望你不要怪我。外婆说:老头子,我们结婚都六七十年了,我怎么会怪你。
第二天早上,他如常起床,喝了牛奶,吃了鸡蛋,还吃了舅舅给买的早餐。吃完,他跟外婆说:我去睡个回笼觉。外婆说,行,我去买菜,一会吃午饭我叫你。
快到中午,外婆准备叫他吃饭,却发现他已经永远睡着了。面色和神情同往常。甚至我还感觉有一些红润,不敢相信他真的走了。
我们全家都没想到离别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我有时候在想,在外公这样普通的一生,能让我们学到什么呢。是诚实善良地面对自己和他人,还是始终勤勤恳恳地面对生活的坚持;还是对家庭的责任感,对童心的保持,对欲望的克制;是给予爱的能力,还是坚持爱的勇气。
小时候中秋节的晚上,外公端着月饼们,叫我们出来到院子里,指着东边天上的月亮,跟我们说,吃月饼的时候,要记得叫月亮先吃。说着他把盘子捧起来,举高高地,送给月亮,说:“月亮,你先吃。”
在小小的我的眼里,院墙东边的月亮大如银盘,不,大得像洗澡盆,大的吓人,感觉离得特别近,随时就可以走过去,去月亮上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