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的良药

他知道，公主爱他，就像爱每一种治病的良药。 他回想起一切发生以前。 启程前他不知道城堡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不知道他要去干嘛，他也不知道谁在等着他。 但他知道，有人需要他，就像他被告知的那样。

“你得尽快动身。等到了你就明白了。”那是收留他的酒馆老板告诉他的最后一句话。 是的，他已经是个成年的骑士了，他分得清轻重缓急。他很早以前就发誓把自己的生命和忠诚献给这块领地，和统治这块领地的那座城堡，当然，还包括住在那里的公主。 公主生病了。路人都这样告诉快马加鞭赶路的他。却没人告诉他公主为什么生病。 他不过分好奇，只关心如何履行自己的职责。他和很多人一起百里加急赶去城堡，日夜兼程。 全世界却突然好奇的过分，那些人拉住他这样的平民骑士，用像要呕吐一样无法克制的速度张开嘴，告诉他关于公主的事情。 公主喜欢紫色, 讨厌白色。 公主喜欢大笑和尖叫,像太阳一样引人注目。 公主喜欢书籍，却讨厌阅读。 有人说公主像已经过去的懊恼，像即将到来的欢喜。 有人说公主像怀抱火焰的风神，像睁眼睡觉的海鱼。 像是这个宇宙中，所有那些不确定的真理。

一天又一天，他的脑子整个被公主的一切蛮横地占领，像双脚脱离了地面，被人拽着在空中飞行，又束手无力地被丢进了没有尽头的海里。等他潜上水面大口呼吸，才发现那是他在路上马蹄一次又一次撞击地面的声音。 路途本应该不算遥远，他们却花了很长时间在路上停留。一开始可能是因为天气，夜里一直下雨，白天却又大雾四起。他走得越远，关于启程前的一切都逐渐模糊，而所有人都向往的城堡，却一直没有出现在路的尽头。 但他发现，好像越靠近城堡，那些讲故事的路人就越多，他们一个接一个出现在雾里。

渐渐地，年轻的平民骑士们，那些前半辈子没有听过精彩故事的年轻人们，就像被海妖歌声吸引的海军一样，放下了兵器，脱下厚重坚硬的戎装，离开大道，围坐在讲故事的人身边，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职责，也忘记了那位本该去拯救的公主。 也包括他。

从某一个时间节点开始，再也没有人在意了，失去了对目的的感知，时间就漫无目的地被洒在每个故事的间隔里，像每个人呼吸进去的没有味道的雾气。他们开始白日漫游，傻笑，流泪，自言自语讲述自己的梦境和悲伤，他们只想听下一章的情节，不然就痛苦地像快要死去的病人。 然后很快，他们发现所有的故事都不对劲，总有些情节要么前后矛盾，要么残缺不齐，他们是上瘾的寻宝者，却走进了只有地图碎片的世界里。 一些不得安宁的骑士们，又开始回头去一个接一个找本已告别的讲故事的路人。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一直到那天，领队的队长召集了所有骑士，告诉他们应该忘记故事。 那些道听途说的故事是保护公主最大的敌人。 往前走，遇到荒诞的有故事的路人，就格杀无论。 他记住了这几句话。 他们带上了耳罩，这样就听不到别人的招呼声。也不再彼此交流。 就这样不知道又赶路走了多久，他们终于看到了城堡轮廓。 在进城堡的前夜，他们遇到了一个面色迷茫的，自称土地测量员的路人。 “你知道城堡里面发生什么事了吗？” 土地测量员却反问，“你知道我的雇主在哪吗？” 就这样，他们进城堡见到公主的那天，一切都正常得无可挑剔。 公主看上去毫发无损，而城堡内部也井井有条。她只是面对微笑地接待了他们这些长途奔波的骑士，让他们在城堡住下歇整，并未告知他们的任务。

这时候他才发现公主的一切，都和别人告诉他的不一样。 公主喜欢白色，总是穿着白色的裙装。 公主内敛而端庄，总是静静地听别人的发言。 公主喜欢发呆，一个人就能在窗边待一下午。 她总是随身带着不同的笔记本记着什么，没人知道她在写什么，也从来没人看到过。

一直到有天下午，他经过花园， 看到没有随从的公主又在草坪上发呆。 公主叫住了他，对他随口念了几句诗。 “回忆是一种捕获现实的失败尝试，做梦是现实在创造回忆。”

他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语句，因为从来没听过，所以他下意识将之称为诗。 他想破脑子也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回忆是回忆，现实是现实，做梦是做梦，这三者泾渭分明，怎么能互相定义。

公主问他去过哪些地方。 他又开始想破脑子，因为他从来没离开过属于公主管辖的土地。 “家。离家两条街的酒吧。集市。” “还有呢？” “还有这里，您在的地方。我们赶了很久的路。” “为什么？” “我们被告知，要去拯救您。” “拯救我？” 公主笑了，他第一次见到公主笑，觉得下一秒自己的心脏就要从口中跳出来。 “我们遇到了，遇到了很多奇怪的人，他们和雾气一起从我们的反方向出现，每个人都带着一个精彩的......”

他突然想起队长的警告，立马打住没有再说。 公主却被勾起了好奇心， “他们带着精彩的什么？” 他垂下头，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回答：”故事。“ 一种他不明白的力量让他又低声重复了一遍： ”精彩的故事。“

他开始讲述路上听到的种种奇怪的半截的故事。 比如北方一个民族的人太爱喝酒，每年都会把月亮都灌醉，让世界持续极昼一个月。 还有人一旦坠入爱河就会发生可怕的龙卷风，为了不让世界毁灭，这个人后来带着所有的爱意和所有的龙卷风消失在沙漠中。 比如曾经有人到处追杀和自己同名同姓的人，因为他深信，这辈子的好运会被同样姓名的人稀释，杀掉那些人，自己就不会再如此倒霉，临终前他突然发现自己可以改名。 比如有一个叫忒修斯的老人每天早上都会去海边，修一艘不知道存在了多久的破渔船，日复一日。一直到某一天人们在海边发现一个年轻男孩的尸体，而老人连同那艘破渔船，再也没出现过。 比如有人困在了一个他曾经最喜欢的夏日里一百年，最后他想办法杀死了那个世界里一个叫牛顿的人，从地面坠入天空才得以离开。 比如一个歇斯底里的少女，在饱尝被恋人背叛的滋味后，决心要让风神爱上她，为此她开始全世界追风，后来她发明了一种叫电力风车的东西。

他滔滔不绝说了很久，一直到公主的随从出现，在身后不悦地咳嗽了很久。他才猛然惊醒自己的无礼。 公主临走前，又忍不住笑了，那是他第二次见到公主笑。 “所以，你是说，那些带着精彩故事的人们逃离了我，而一群从来没有听过故事的骑士们，要来拯救我？” 一直到公主远走，已经临近黄昏，他又在原地枯站许久，担惊受怕今天的事会被队长知道，自己被驱逐。 然而辗转反侧一晚的他第二天又在同样的地方见到了公主。 这次公主又招呼他过去。问他去过什么地方。 他觉得奇怪，因为公主昨天已经问过他这个问题了。 “家。离家两条街的酒吧。集市。”他老老实实的回答，和昨天一模一样。 “那是昨天。” “我没太明白您的意思。” ”昨天之后呢，你去过哪些地方？“ ”我一直在这里，未曾离开。“ ”你昨晚做梦了吗？“ 做梦？他开始回想昨晚的梦。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像是掉进一大片雾里。 ”我很少做梦，做梦的时候也大多不记得了。“ 他还是老老实实回答。 ”那是因为没有风。“ 公主笑了，这是他第三次见到公主的笑。 此时此刻明明没有刮风，他却觉得自己像故事里那个坠入爱河而刮起龙卷风的人，快要在风里站不稳了。 接着公主给他讲了一个关于风的故事，却没有结尾。 他从来没听到过这样的故事，就像那些他在路人口中听到的故事一样。 潦草，浪漫，无理，没头没脑。

那天开始，他开始一直做梦。他突然记得了每个梦的内容。 他开始试着跟公主复述那些梦和他的疑惑。 梦里他在对着路人讲述关于风的梦。

他开始怀疑每天早上一睁开眼睛，他又是在赶路的马背上醒来，摘下耳罩后，他不再分得清听到的究竟是回忆里落入水中的耳鸣，梦中直面龙卷风的心跳声，还是现实里公主对他讲述故事的声音。 回忆，现实，做梦。这三者突然同时失去了原本的意义，互相定义。

世界失去常规后的某一天，他终于又听到公主念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诗句。 “灵感是一种随机获得的精神疾病。” 接下来她说， “不应该只是风，接下来我还需要一些海。”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公主的笑，因为那天公主走后，他发现了公主遗弃在地上的一个笔记本。 他突然明白了。 公主喜欢写作，却讨厌完成她的任何一个故事。

后来梦里没有风。他却一直做梦。 于是在他被驱逐出公主的城堡后，他开始尝试抓住每个经过的路人，用像要呕吐一样无法克制的速度张开嘴。 去讲述一个精彩的，最终被遗弃的，关于他和风的故事。 而城堡里的我们都知道，公主爱他，就像爱每一种治病的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