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妓回忆录》(马尔克斯)摘录
世界上最后的“处女”只剩下你们这种在八月份出生的处女座的人了。
能在这个行业谋生全凭我此生博览群书而得的启迪。
我从没想过年龄能像屋顶的窟窿一样,指示着一个人还有多久可活。
人衰老的第一个特征就是开始像自己的父亲。
老人们在无足轻重的事上失去了记忆,但对真正感兴趣的事却很少迷糊。西塞罗一句话就将之说清道理:没有老人会忘记自己的宝贝藏在哪里。
从年轻时起我就明白:凡事皆有报应。
罗莎·卡瓦尔卡斯锈迹斑斑的声音让我活了过来。
我看到巨大的铜色月亮正从地平线升起。
满月就要升到天空中央,世界仿佛浸在绿汪汪的水中。
刚刚开始隆起的乳房还像男孩子的一样,但看上去即将因某种隐秘能量的涌动而爆发。
我想:真是头幼嫩的斗牛。
那一晚,我发现了一种难以置信的愉悦,便是在没有欲望相催、没有羞怯阻碍的情形下欣赏一个熟睡女人的身体。
这栋房子,如清晨时分所有其他的妓院一样,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拜蛀书虫的耐性所赐,书架隔板马上就要塌了。
红灯区为我举办的告别单身狂欢舞会和社交俱乐部中压轴的晚会截然不同。它们之间的反差让我有机会弄清两者中的哪一个才是我真正的世界,我幻想着两个都是,只不过在各自特定的时间。无论在哪一个里面时,我都会看到另一个像被撕裂般喘息着渐行渐远,仿佛两艘在远海呜咽分离的船。
我们这一代人年轻的时候对生活都太贪婪,以致身体和灵魂都忘记了对未来的期盼,直到现实告诉我们未来和我们曾经的梦想不一样,便又开始怀恋旧日。
每晚那会儿他都会带着那根保守酷吏的血红色铅笔准时到达,直到确认第二天的版面上没有任何一个逍遥法外的词语后才会离开。
而秘书处则送我三条印着红唇图样的丝质内裤,还附有一张卡片,她们在上面都自告奋勇地要为我脱掉它们。我突然想到,年老的一个美妙之处就在于,年轻的女性朋友会放松地挑逗我们,因为她们都觉得我们不行了。
我挂了电话,全身被一种生命中前所未有的解放充盈,终于,我从自我十三岁起便开始奴役我的束缚中解脱了。
每样东西都与他十分相配,仿佛是他与生俱来的,但却没有任何一样与外面的气候相合,一切都只为他办公室中的春天打造。
大教堂敲响了七点的钟声,玫瑰色的天空中有颗明澈的孤星,一艘船抛出一声无法慰藉的道别,我感觉喉咙里有一个因所有本可以有但却没有的爱而结的不解之结。
突然,一道幽暗的闪电和同期而至的雷鸣携一股强烈的硫磺味儿浸透了空气,风击碎了阳台的玻璃窗,可怖的海洋风暴摧毁了门锁,冲入房中。然而,不到十分钟,风雨便建然而止。灿烂的太阳晒干了散漫搁浅垃圾的街道,把热气带了回来。
就像那些真实发生过的事会被忘记一样,有些未曾发生过的事也可能留在记忆里,仿佛真实发生过一般。
我永远都无法忘记我们吃早餐时她那忧郁的目光:为什么你这么老了才认识我?回答她时我说了实话:一个人的年龄并不是他有多少岁,而是他感觉自己有多少岁。
自那以后,我便在记忆里拥有了她,那么明晰清澈,让我可以对她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我会按照自己的精神状态给她的眼睛变换颜色,醒来时是水蓝色,笑的时候是糖浆色,不高兴时是火焰色。我还会依照自己的情绪变化选择年龄、身份,并为她穿上与之相配的衣衫:二十岁时爱上的见习修女、四十岁时遇见的发廊女、七十岁时认识的巴比伦皇后或是一百岁时恋上的圣女。……如今,我知道那不是幻觉,而是又一个奇迹,一个在九十岁时逢遇人生初恋的奇迹。
推动世界前进的不可战胜的力量并不是那些幸福的爱情,而是那些让人痛苦的爱恋。
性是一个人在不能得到爱时给自己的安慰。
周身充满了明晃晃的喜悦。
八十年后,当在黛尔加迪娜的床上醒来时,我又有了这种感觉,是同样的十二月带着它明澈的天空,它的沙尘暴,以及它在街上吹飞屋顶、掀起女学生裙摆的旋风准时回来了。
我不会为了世上的任何东西放弃我这受苦的快乐。我花费了十五年时光翻译奥帕尔蒂的诗歌,但直到那天那个下午才深切地理解了它们:可怜的我,如果这是爱,有多么的折磨。
我变得极易落泪。任何与温存相关的情感都能令我哽咽,而我也不是总能控制住自己。我曾想戒掉守护黛尔加迪娜睡梦的孤独乐趣,这不仅因为我的死亡的不可预测,更是因为我在想象她在没有我的余生中的样子时感到的疼痛。
清晨六点十五分,我的家沉默而有序,正要披上幸福霞光的色彩。达米亚那在厨房放声歌唱,而那只起死回生的猫在我的脚踝旁卷起了尾巴,跟着我走到书桌前。当我整理自己那干枯的纸张、墨水瓶和鹅毛笔时,太阳在公园邮政船间暴射出了光芒,那艘船因干旱而迟到了一个星期,正咆哮着驶入港口的水道。终于,真正的生活开始了,我的心安然无恙,注定会在百岁之后的某日,在幸福的弥留之际死于美好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