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贤齐，被长期误读的大灿烂与小忧愁

（原载于虹膜公众号）

任贤齐前些天登台演唱的《伤心太平洋》，是哪怕放在《爱》《情人》《思念是一种病》等等经典中也能突围的人气曲目。

在两岸三地一波又一波的强势回忆杀当中，他还能拿下首次个人喜爱度排名榜冠军，这不只是复述曾经红遍天的事实，而且也在提示，他属于强者、王者的霸气属性，长期被刻板印象所遮蔽。

毕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提及任贤齐，大众的记忆版图就会自动弹出二十多年前那个与阳光、海浪、灿烂笑容扣得紧紧的大男孩形象。哪怕近十年，电影领域取得的成绩，让他一再跳脱当年的定型，甚至趋向于坦率强调自身内核的狂野。

这当然不是指人设崩塌，而是指经历过初期必然的包装后，任贤齐找到了更适合自我表达的方向与方式，有更多「任逍遥」的空间。

而初期所谓的包装，是要回溯到《伤心太平洋》以及更早一点，那个关乎《心太软》神话的时期。

都知道1996年平安夜，专辑《心太软》一经推出，同名主打歌迅速火遍华语地区。狂卖2600万张的销售记录，自然没算上当年盗版市场的疯狂，但一句话，生在那个年代的人，城也好，乡也罢，谁没有被「你总是心太软」洗过脑呢？

连王菲都要调侃，任贤齐比她红，她一出门就能听到这首歌。

这首歌作为他转运的代表，意味着常年在滚石淘汰艺人名单上的任贤齐，被制作人小虫看对了，赌对了，自己也在数年苦熬后，忽然有了远不只是咸鱼翻身的资本。

人红了，回头看那些过往经历，才可以在唏嘘中见到许多命运的玩笑。任贤齐在高中就开始搞音乐，玩吉他，进了大学，更是组建了乐队。新格唱片相中他的时候，正好是大四。

只可惜，从《再问一次》开始的三张专辑推出后，市面上并没有太多想要「再问一次」的冲动。

服完兵役的他，被滚石连同新格一并「收购」，混在搬运工之间，也没人察觉他是歌手一名。这其实是他之后几年的日常，不只是在公司跑腿打杂，还通过「学扯铃、学杂耍、学京剧」等等事务，打发时间，也预留后路。

须知那时的滚石如日中天，旗下宗师、红人一抓一大把，李宗盛、周华健、张国荣、林忆莲、伍佰、张信哲……咖位高到，即便站在《心太软》的高度上，任贤齐也还没到相提并论的地位。

但是对于无愧「上世纪最后一个天王」称号的任贤齐来说，能在此后连发几张大红大紫的专辑，比如《很受伤》《爱像太平洋》《为爱走天涯》，才是迅速奠定他乐坛高位的举动。不只是《心太软》立下后无来者的记录，《爱像太平洋》也成了台湾实体唱片最后一张销量破百万的专辑。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任贤齐，形象与印象都锁定了，中长发，大白牙，笑得明媚，唱得温暖，热门歌曲的朗然中总夹杂一些忧伤、无奈甚或悲戚，但基调总是在满腹柔情的刚强中，借力向上。

简而言之，任贤齐的内外，一如有几片乌云飘过的晴天。

比如《心太软》，说的，劝的都是别人，「独自一个人流泪到天亮」「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但何尝不是在说自己的「勉强」，自己「多余的牺牲」，「这样痴情到底累不累」。说的是别人的爱情，也是自己的人生。

此中口吻，就从心疼地关切一个自己喜欢的姑娘，自觉不自觉地转到了自嘲与自怜上。但明明是感慨，是哀叹，却又在多少带有一些麻痹属性的重复规劝里，给自己腾挪出三五可后退也可放下的选择。

由彼及此，从外到内，自下而上，这首歌的韧性，也就撑出了传唱的余地。《心太软》的走红，当然与运气密不可分，但歌曲本身的温情脉脉以及顾影自怜，实在契合世纪末茫然情绪的出口。

《神雕侠侣》的主题曲《任逍遥》和片尾曲《伤心太平洋》就更有这些意味。杨过的出身与成就，情深与绝恋，自是兴叹的主体，《任逍遥》用侠骨柔情抵抗「让我悲也好，让我悔也好，恨苍天，你都不明了」，反正终归是「随风飘飘，天地任逍遥」。

《神雕侠侣》

而《伤心太平洋》的意境更胜一筹。情也是率先发轫的，「离开真的残酷吗？或者温柔才是可耻的，或者孤独的人无所谓。」「前面真的危险吗，或者背叛才是体贴的，或者逃避比较容易吧。」

难免的兴叹里，却有更广袤的江湖，更雄奇的生命，更苍老的运数，能说出「往前一步是黄昏，退后一步是人生」与「一波还来不及，一波早就过去，一生一世如梦初醒」，更能听到从情伤中撕裂开来的豁达，有千秋的悲凉。

这词的沧桑、遒劲，在此时此刻听，总归要比当年震撼。那些提前结出的苦涩智慧，哪怕是彼时最被大众感知的时期，也未必有集体情绪能够精准切入。

从人歌一体，到人歌与时代一体，或多或少成全了这次任贤齐在初舞台上的大获全胜。

独是这几张专辑好吗？答案不能过于绝对。他最早吟唱的歌曲，比如《别再回头》《冷漠与温柔》，也不是难听，而是缺乏一击即中的抓耳、抓心的本事罢了，可听众显然不会对新人有太大耐心，听过了，就过了。

再说，对特色尚不明朗的许多新歌手而言，唱片公司这是投石问路，也是照本宣科，能出得来三五个红星，至少意味着三五百次梦碎。

市场神奇地在文艺腔与摇滚范的缝隙里，给了他用通俗情歌突围的机缘。几首名曲顺着销量的长尾传播，叠加着他的成功资本。

那又都与网络初兴契合，更大众的抒情，更直截的概括，吻合QQ空间的装扮与QQ签名的范式，网络文学短句的模态，摘抄，复制，宣扬，感怀，从男孩到男人，任贤齐提供了既温柔又不致于温吞，既深情又不致于深奥的榜样。

风靡之下，任贤齐作为柔情与忧郁的代表，也给我们提供了一个上世纪末到本世纪初的想象，关于阳光大男孩，关于好男人，关于虽败犹荣的进取，关于无处安放的青春。

这时候他在影视领域，也找到了匹配的人物，来进一步固化这种形象。大家显然更吃他在系列港片，《星愿》《夏日么么茶》《花好月圆》《天生一对》里的角色。

就拿么么茶来讲，这个马来西亚的海滩拯救队队员，相当于把原声碟中的《浪花一朵朵》和《对面的女孩看过来》搬到大银幕上，十分讨喜。这些显然要比因为人气强塞进去的杨过、令狐冲躯壳要好。

《夏日么么茶》

但同质化角色看多了，演员演不出太新鲜的变化，观众却顺着影视环境的衰落提前退场。虽说花无百日红，可任贤齐此时在影音行业中的滑坡，怪得了大局的迭代变动，也怪得了顺势强行套用的内外形象，在意外走红后没能让他有更本身的展示，以及更连贯的转换。

许多当红明星的「宿命」都是这般，红到不得不重复。躲在既定模样里太久了，都丧失了转变的敏锐。他当时非要去演那些并不合适的角色，与其说是拓展匹配性，不如说是尽可能快和多地嫁接已被成功塑造的气质，不管对错，譬如要把模范男人的标签糅合到武侠人物的宅心仁厚里。

《笑傲江湖》

这是一种消耗，甚至过分消耗。他唱再多的歌，哪怕是关涉武侠、兄弟题材，也只是在延续人畜无害的旧有形象，并不是朝着硬汉属性突围。

说来还是杜琪峰最先相中，并释放他内在的野性乃至邪性。《大事件》里的悍匪，开启了他在港片中的形象重生。

《大事件》

林超贤接力，用双雄模式的《火龙对决》，把他送上富川电影节影帝宝座。较之《大事件》中外放的邪魅，这里深不见底的城府机心，以更阴鸷的属性打通任贤齐在演戏上的可能。

《火龙对决》

许学文、欧文杰、黄伟杰共同执导的《树大招风》就更是出彩。任贤齐扮演的叶国欢，寸头，浓胡，抽烟谈判，持枪火拼，狠得不见本人踪迹，却也几乎调用了演员所能呈现的所有暗黑色彩，更显得之后《边缘行者》这类粗糙剧本，根本不懂用好他。

个人认为，任贤齐戏路上最好的表现，一是早期那些温煦的电影，二是后期这些暴烈的演绎。若说前者是顺应形象，顺应设定，那么后者则是顺应天性，顺应潜能。

《树大招风》

不是说任贤齐流动着悍匪的血液，而是说他本有一腔野性，不能因为需要收敛，就埋没了当中的烂漫与自在。

在眷村长大的他，打小就不守规矩，四处捣蛋。他曾经说过，自己的童年，属于田间游玩，下河抓鱼。他有一身的劲儿，不在戏耍中消耗，总要在音乐上、赛车上发泄。年岁渐长却功业未就，对他而言是有焦虑，却也促动他在更杂的才能学习中寻找出路。

他在滚石所表现出来的热络帮托，不是乖顺愚忠，而更偏向于在感恩后，静候机会。小虫看中他的忠厚品行，对也不对，他确实忠厚，有底层摸爬滚打过后的沉稳与良知，但没有忠厚所隐含的过分老实甚至古板。

可以这么说，他为人处世的高情商基于高低起伏的切身感知，他从小弟化身大哥的过程不会旗鼓大张，然而在江湖当中，声威愈发高涨。哥哥们初次集结，群雄站立夹道欢迎的场面，能看到比他三十出头挑战大侠戏份时更惊人的雄浑内功。

这样再看他的温煦，那都是有控制的，包括释放的热度，一定有分寸，这非但不是虚伪，反而是风范。

所以，任贤齐很特别。他的犀利，他的肃杀，本是内核，或至少本可以是内核，却被熔炼为某种赤诚的逍遥的本质。

在这个基础上重温他被「误读」过的人生与作品，那些真正唱得进人心的歌曲，演得入人生的角色，其实都有接近他真实内在的狂野霸气属性。为什么《对我好一点》这些重复旧路的新歌，哪怕并不难听，在当下却只能如此寥寥，原因也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