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里每一尊下凡的菩萨

去寺院的早晨，下起了雨。

小雨是水晶帘，烟雨是轻纱帘，将世界似隔未隔的留在外面。

里面则润而静。几乎没有人。

佛塔宝殿气势雄壮而沉静，有几处匾额叫人过目难忘，比如“妙胜之境”，比如“降伏其心”，仿佛咒语，又仿佛箴言。

我没什么宗教信仰，进寺庙主要是去欣赏建筑、壁画、雕塑、园林，尤其是佛陀菩萨的庄严美貌。

但这一次，或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或许是因为忽然看见“往生殿”这个名字，我在三大殿都上了香，认真告诉了佛我的心愿。

往生殿所供奉的是阿弥陀佛。庙祝告诉我，今天人少，你这还是头炷香。我全是为着“往生”二字而来的，进来才知道，这里的佛照拂的是西方极乐世界。那就没错了。我请这位佛保佑外婆，无论她在哪里，能得平安喜乐。

中央大雄宝殿供奉的是娑婆世界释迦牟尼佛，在这里一时没想好许什么愿，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念：希望自己不要随着年岁增长，变成一个无聊无趣的庸人小人。于是这便成了我对释迦牟尼佛的请求，当然也有可能是佛祖直接传送了一组脑电波给我。

东殿所供奉的是药师佛，这个名字，一听就是能医治百病消灾延寿的佛。所以在佛祖面前认真默念了每一个家人的名字，心愿是他们的平安健康。药师佛在东方净琉璃世界，这尊佛像也塑得极美，仰头看去，只觉佛的俯瞰中眉目含情，笑意微微，令人忍不住要笑回去，多看两眼。这大概也是我喜欢汉传佛教的一个原因——神爱世人，且深具人性。

释迦牟尼佛前供有为国祈福的禄位，上书十六个大字：国基永固，繁荣昌盛，人民康乐，世界和平。

这个对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祝愿真不错，格局一下就打开了……

出了寺院，旁边是个公园，有小湖、小小的湖心岛、玲珑石桥和巍巍石塔。

湖里的锦鲤小小巧巧，滴溜溜地穿梭吐泡，红的黄的，仿佛落叶漂浮在水上。

雨滴击打湖面，万千点涟漪一圈圈荡开，是很多张唱片一齐转动。

在这些年轻的、小巧的、活泼的、鲜艳的一切中，千年石塔绿荫簇拥，渊渟岳峙，塔身上的佛陀、菩萨、飞天，因时光和雨水，呈现出一种沉静的灰色。

绕塔缓缓走了几圈，想到——

勾头滴水在每一个雷雨的夜晚

都忍不住扭头转向侧柏籽

告诉它所不知的，前世今生

迦陵频伽从塔身，回转鸣叫

托住雨滴里每一尊下凡的菩萨

（贾浅浅·《再遇荐福寺》）

诗歌可真好啊，诗歌完美复刻了我身处的此景，诠释了我生出的此情。

穿过白塔，又遇禅院。大门紧锁，空无一人。殿宇的墙裙苔痕遍布，屋顶生满萋萋绿草，鸽子和斑鸠在瓦当上踱步，嘀嘀咕咕。

我从门缝往里觑探，阴凉深旷的暗地里，金色佛像仿佛若有光，那种年深月久带着沉重阴影的光。

要进去拜拜吗？身后忽然传来一个老妇的声音。她一手举伞，一手提着饭盒，带着微微的湿气和风走近来。原来是看庙的人。

她打开锁，一扇扇开门放光进来，于是佛像收敛了内蕴的光，舒展开千手千眼。先前那种秘境的静谧、遥远消失了。这里变成了一座普普通通的庙宇，里面供奉着平平无奇的菩萨。

来了这么多天，不是火急火燎赶项目进度，就是夜夜笙歌灯红酒绿。一页书也没看，一个字也没写。不是断片儿，就是失眠，连小孩也不大想起来。终于又有一个宁静的早晨，真是回血。

回去的路上，看见一个穿着恐龙雨衣的小朋友，努力地给他爸爸撑伞。

又咂摸回味了会儿白塔上的菩萨们。但凡碰到因为太高大，仰望着也无法看清面孔的佛像，我就一律代入卢舍那大佛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