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恐怖的边缘和恶心的幻象之间
自打我自恋的幻象塌了,开始看见“他者的世界”,我以为是我的病好了,终于可以好好生活了。但没出几天,我又陷入了新的病症中,因为这生活本身叫我恶心极了。【突然想说:这不就是黑格尔的从“自在(in itself)”到“自为(for itself)”嘛?我这算是完成了主体化的过程了。】
同事讲着因为没“潜规则”班主任,刚上小学才两天的女儿就做了关于老师的噩梦。我再也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带着耳机,对这些事都漠不关心,我好像突然发现自己处在生活之中,这世界的是非黑白都在被我看见、被我听见、被我体验着。同事的女儿就像我的女儿——个子不高的她被安排坐在最后一排,被点名批评并拎到前面罚站,被老师呼做“那个戴眼镜的”而不是姓名——这些都让我恶心得想吐。
如果说以前我带着自恋的滤镜,还能以某种狂妄自大的视角去批判,如今当那份轻狂彻底褪色,我再也无法拉开距离看待这些事情。我完全将自己带入同事的立场,能想象她作为母亲,是如何为女儿担心得彻夜难眠,如何向精通世故的朋友讨教办法,如何开口请不喜欢的领导打通关系,如何寻到老师家里去遵守“规则”……
她说,第二天女儿放学一回家,就眉飞色舞地说自己被老师表扬了,但她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她并不指望老师特别优待,也做好了孩子受批评的心理准备,但没想到她回避的那些事,能对女儿的成长造成这么大影响。一想到孩子因为被区别对待而从此惧怕上学,再就是她知道一旦向领导开口,以后就更难以说“不”了;她不想升迁,只想多些时间陪女儿。
但事与愿违,像她这样乐观的人满脸焦虑,我还是头一次见到。那是为了所爱之人不得不低头的脸,是纵使再不情愿也要向现实妥协的脸,我看见了理想一点点被腐蚀的样子。她何尝不曾和我一样天真,在父母的保护之下长大,没机会也不通晓那些“规则”,还以为学校是平等的,老师是教书育人的。只有为人父母,才知道曾经的岁月静好只因有人在负重。
我想到了父母为我受尽委屈的一生,也想到了我的男人曾为我努力奔走。很多本可不做的事情,只是为了所爱之人少挨打,他们情愿放下自尊、放弃理想。我还以为生活是风平浪静的,始终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但这样的保护真的好吗?事实上在我自恋了很多年之后,幻象最终还是塌了,而且塌得如此猛烈,带着毁灭性的冲击力。我根本无法承受,就像掀开盖子看到一滩发霉生蛆的腐肉,发现原来我一直在吃的都是这些东西。生活本身恶心极了,光是我身处其中这件事就叫我受不了。
我只能更加庆幸不生孩子是明智的。一想到我要为了孩子妥协,低下我昂贵的头颅,放弃说不的底气,从此变成一个媚俗的女人,我还是孤独终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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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来我始终保持着“边缘人”的身份,尽可能不融入到“生活世界”中。同事们聊吃喝玩乐时我不感兴趣,聊老公孩子时我缺乏经验,聊梳妆打扮、明星综艺时我不擅长,聊周围人的八卦更叫我厌恶。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读书、看电影、健身、写作,好像这个世界只有我一人,别人都和我毫无关系。
我尽可能和“世俗”的人和事保持距离,不想任何人给自己带来麻烦,不想为“低质量社交”浪费时间。我以为那个在日常生活中机械活着的我不是真正的我,只要我坚持不投入感情,另一个“真正的我”就会浮现,我能像在退潮的沙滩上发现珍珠般发现它,只要把那颗珍珠捧在手里,我就知道自己是谁了。
我主动从生活世界中回撤,但退潮之后沙滩上没有珍珠,只留下人们走过的足迹。我依稀可辨谁谁曾经过这里,但抬起头来沙滩上空无一人,他们如今去哪了?我曾以为他们是被浪卷走的随波逐流者,但其实他们一直在,不是在这个岸头,就是在那个岸头。只是我看不见他们了。
在我拒绝“他人的地狱”很久之后,终于周围没有人了,终于只有我自己了,我进入了想象中的天堂吗?没有。这是一个彻底失去反射、彻底看不见影子的幻境,叫我越来越认不出自己,我在哪呢?这时沙滩上出现了一个身影,我认出这是我的爱人,当我上前拥抱他的时候,身体接触解除了幻术,我才看见沙滩上一直人山人海,熙熙攘攘。
想起很多年前看过的一本书,叫《失明症漫记》,里面的人都感染了一种失明的病毒,只有一个全心全意爱丈夫的妻子才幸免。那时候我不知道它想表达什么,如今懂了:只有爱才能拯救失明,所爱之人是第一个“他者”。这种爱是同事爱女儿的爱,是我男人爱我的爱。
我的男人在我身边很多年了,我却不敢拥抱他;因为我不敢靠近任何人,不想让任何人侵扰我的世界。直到幻象塌了我才明白,我以偏执狂般的姿态维护的“自我”,其实只是“失明症”罢了。我逃避和他者的关系,本质是在逃避责任,我不愿为他人受委屈,所以宁可什么也不要。我在自己的世界里很安全,但也很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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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男人牵着我步入生活,但同事女儿的事让我犹豫了,我感到害怕,怕被淹没在这个恶心的世界里,怕自己消失。然而他两句话就切中要害:为什么不把潜规则当成规则本身呢?拒绝投入生活也会失去更多。
是的,我为什么要感到恶心呢?明明从来就没有什么山珍海味,生活向来是一滩腐肉!我好羡慕那些早早就明白“向来如此”的人,他们不必承受分裂的痛苦,也不存在什么妥协和委屈。可我在自己的世界里呆太久了,那里曾经铜墙铁壁,那里曾经风平浪静。但究竟外头是白天,里头是幻象?还是外头是黑夜,里头是烛光?
不,没有外头和里头!现实的模型不是柏拉图的“洞穴”,而是拉康的“克莱因瓶”。从来都不是一边真一边假,一边是真实一边是投影,一边是生活一边是幻觉;而是两种假、两种投影、两种幻觉。真实无法把捉,不是因为真实早已失去,而是真实从不现身,因为它根本不存在。
我懂了,但知识无法叫人解脱。我仍想失明,但再也回不去了。我在两个幻境的交叉处逗留,我知道无论朝左还是朝右,最终都能给自己一套满意的阐释——如果选择我的男人,我能认同“生活世界中的我”,如果选择流浪,我能认同“自由的我”。关键是“通往行动”,像安提戈涅那般本真的行动。
我为何迷恋边缘?渴望变成一道纯粹的凝视、一个无身体的幽灵,是害怕步入某个幻境?还是边缘的撕裂感才最接近真实?真实恐怖得叫我受不了,生活恶心得叫我受不了,我站不住了。我在边缘望着我的爱人,我想要走过去,不是因为爱他所以选择他,而是因为选择他才能爱他。就像跪下才能看见上帝那样,我选择爱他,因为我希望自己好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