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保送重点高中了

我初三那一年，在三月份的靡靡春雨里，县里最好的高中，组织了一场特招考试。其实，这就是中考前的一场“掐尖”行动，为了与市里最好的高中抗衡，县里的高中提前录取在特招考试中取得高分的学生。

到五月份的时候，县一中为了防止已特招的尖子生继续参加中考，被市一中录取，就以参观体验学习为名，安排我们这些提前招录的“准新生”入学体验一个月，恰好覆盖了中考档期，然后再放暑假。

体验学习的一个月，大概是我求学生涯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吧，提前被心仪的学校录取，而高考的压力还远在两年之后，在美丽的新校园里，我心无旁骛地学习了一个月。

然后是为期两个月的漫长暑假，如同怀揣着一个必会实现的美梦，我心里的骄傲也与日渐长，在飘飘然的膨胀里，对待父母的态度就越发轻慢。

有一天，父亲不知从何处得来一个消息，东莞有一家私立高中来招生，对已经被县一中录取的优秀学生，可以免除三年的学费和食宿费。

因为有免除费用的优惠，父亲很热切地带我去参加招生老师组织的体检和饭局。我当时有些犹豫，对从未去过的遥远东莞感到陌生和害怕，同时觉得父亲把我当作累赘，不愿意担负我的学费，心里有隐隐的愤怒和怨言。

招生老师看我犹豫，提了那个学校的很多好处，什么三年免除学费和食宿费，赠送电话卡，随时可以和家人电话联系等等。

我仍然很犹豫，我知道县一中是我们当地最好的高中，学校的师资和学风都很好，但我对远在东莞的这家私立高中一无所知，因此对教学安排、师资力量和学生成绩等方面有诸多疑虑。

招生老师估计是背着不小的招生压力，对我各种劝解未果后，突然提出我的体检报告有问题，抽血结果显示我是乙肝阳性，俗称“小三阳”。

我的脑子里是一片轰然，那是我第一次听说“小三阳”，乙肝倒是听过的，初中同班有一个学生好像就是乙肝，学校还专门组织我们交钱要打疫苗。但是具体疫苗有没有打，当时我已经记不真切了。 招生老师给我们看了验血报告，果然单子上是有一个阳性标志“+”。我觉得很茫然，我不知道乙肝是多重大的病，去看父亲，他好像也很无措，在和招生老生聊着日常要注意什么，“吃饭最好专门用一副碗筷，碗筷要和家人的分开单独用热水洗……”

招生老师告诉我，乙肝症状是“胃口差，人很消瘦，皮肤黄….”，正好当时的我瘦瘦小小的，皮肤很黄，好像每一条症状都符合，心里大惊，一下就确信自己得病了。

招生老师对我说，很多大学都是不招“小三阳”的学生的，但是他们的私立高中可以保证给我三年的免费治疗，每天都有药吃，三年后保证可以转阴。

那好吧，没有更好的方法了，我在犹犹豫豫中同意去私立学校读书了，签了一份纸质同意书。

冥冥中，心里似乎还在留恋县一中美丽的校园，于是想到“我已经在一中体验学习了一个月，本来预备未来三年都要在那里读书学习了，却要从此告别”，心里怀有无限的遗憾，于是问招生老师“那我可以去东莞的高中参观吗？”

招生老师满口答应，很快就组织有意向的学生家长一起出发了，用一辆大巴十里八村地绕来绕去，终于才把我们都接齐，再一路开去东莞校园，总行程花了两天一夜。

我已经看过县一中的美丽校园了，到那地方一看，只觉得东莞的这家学校很一般，空荡荡的，没什么绿化，树都还很小，里面的教学设施设备，看着好像也和我们县一中差不多。

我心里始终不太愿意去东莞这家学校读书，回去把学校的情况给母亲一说，母亲也不同意我去东莞，她的初心很简单，她不愿意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读书，一年都见不到几次。所以去东莞读书这件事，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但是“小三阳”的验血单，就像一粒有毒的种子，在我心里种下了病根。高一开学后，我如愿以偿继续在县一中读书，接踵而来的学业压力，叠加招生老师告诉我的“大学不接收‘小三阳’的学生”，让我焦虑又迷茫。

我时常愤懑地独自在心中思索：这样努力地辛苦读书，到头来会不会变成“竹篮打水一场空”？反正也没有大学会录取自己，那还要不要努力读书？要不干脆破罐子破摔，撂摊子不学了。

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了乙肝是传染病，我害怕同学会嫌弃我，因此心中的苦闷和痛楚也无人诉说。

那个时候，我开始觉察到自己的弱小无力。我一度以为考上重点高中的自己很强大，甚至飘飘然地轻慢父母。现在才发现，即使是身患乙肝的自己，父母说没钱不带自己去医院体检，自己就不单没有钱去重新验血，甚至都不知道县医院在哪个地方。

幸好，我清醒地知道读书是我唯一的出路，除了拼命读书，我别无退路，我绝对不想回到农村去受日晒雨淋，去土里艰难刨食。

煎熬着度过了高中一年级，高二那年的寒假，父亲终于攒够了钱，带我去县医院抽血化验，拿到体检单的时候，阳性标志“+”仍然存在，我们心情忐忑，拿着化验单去问医生护士“这是什么情况？”

女医生看了一眼化验单，轻描淡写地说“哦，这没什么，可能是以前得过乙肝，现在已经好了，体内有抗体，就有一个‘+’”。

啊？已经好啦！太好了！可是我根本没做过什么治疗，也没吃过什么药啊。我简直不敢相信，又问了护士几次，都得到一样的回答，心情才终于轻松下来。

后来，上大学、工作和婚前体检，每一次重要的体检前，我心里都有一点小小的紧张，害怕血液化验单会出问题，幸好，每一次都有惊无险。

又过了好多年，我生了两个娃娃，每次的产前体检也都会有血液化验，也都是有一个阳性标志“+”。有一次，我特意问了产检医生，这个阳性标志“+”没问题吧。医生说，没问题，这可能是得过乙肝后又好了，也可能是打过疫苗，是表示体内有抗体，不用担心。

我终于彻底放下心来，后来又看了相关的科普文章，发现乙肝很难彻底治愈，所以很可能我只是打过疫苗，体内才有抗体。

一切的担忧，始于招生老师的那一番话，也始于自己的无知。幸好，无知者无畏，我最后也没有因为对乙肝的恐惧，而去东莞私立高中读书。也幸好，母亲不愿意女儿远离家乡，不同意我去东莞。

‍ 命运的波谲云诡就是如此吧，在我极其自豪、极其骄傲的时候，“小三阳”的谎言给我当头一棒，让我很多年都心存恐慌和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