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西游记(上)
——失去的风景
确定了!一定有几篇散佚在这两年间。不打紧,而今我再次回来。


(一)
关于一些警句。香椿树不是香椿,是古老的榆树。它关乎西夏王陵指北。
我要再造警句,而不是永远活在社会主义的巨婴期。尽管它来自很多年前。
年长不是一种经历,那蹩脚的口头禅该扔进垃圾箱里。这句话近乎在劝退固执而又可怜巴巴的年长者。此文并非一份指北,虽然它关于一些风景和一些人。当线路经刻意隐去,用什么找马?白马非马,走在路上的人他不在家里。

两种人生。
我劝自己,别管几种人生,人生就应该是割裂的、多重的。乖巧点讲话吧!在祁连山草原极致的旷景下,牛羊成群,一片嫩绿,我们攀上海拔三千八的山顶转而借坡而下,我说道,经过这次旅游,我们的生命是否会因此而得到完整。——所有的旅行,都是在完善你的生命,都是你人生的重要一环。我知道这样的话沉甸甸的。Tom注意到路上被车碾杀的土拔鼠,我们开过一个并不道德的玩笑。将土拔鼠连带起的,是高原牦牛。汪峰唱到:我们在这儿欢笑我们在这儿哭泣;我们在这儿活着也在这儿死去—《北京,北京》。我说,牦牛在这里生下来,在这里长大,又在这死去,在这里风干,牛肉干被运到内地。前者过马路是危险的,后者过马路也是危险的,受害者不相同,受益人亦不相同。

或许你已经肝肠寸断,又或许你习焉不察。这无关善恶,无关宗教,它只关乎一类经历,说经验更准确些。是经验造就了现在的历史,经验主义者(更多的)也在影响着现在与未来。横穿公路之生死土拔鼠,正好能解释经验作用。——年长的总会对新来到这个世界的讲,一生只在方寸间,这是经验。能活下来是种经验,能死去也是种经验。而死于片刻的并不只是新生儿,这解释了祸福旦夕即事物秩序的本质。经验是有用而又无用的,刚刚我说是经验造就了历史,这个我还会继续说。
眼下叙述的重心在于警句,我要再造警句。而警句是什么,是一个人讲给一群人听的。警句是那些听起来简洁而顺口的,经验主义色彩尤为浓重的给事物加以关联的话。警句向来都是偏狭的,说警句的人并不认为那将会是警句,只有他的信徒才会说那是警句。我要再造警句,以警句反警句。说“不喝水会死”这不是警句,因为一个正常人不用说他也会喝水,它是生物法则。所谓的警句是那些别有用心者与其拥趸传销壮大的。
警惕警句,香椿树不是香椿,是古老的榆树,这番警句不会害人,顶多被认为你是植物盲,但那真的不打紧。真正的“警句”是,正如柏桦诗人:
各吃各的,各死各的,你是你的,你也是每个人的。——《警句诗》2022.5.13
(二)
风景消失了,政治出现了。
风景再次出现,带着七月的棉衣。如今我已二十七,目光飘渺。三年一环线,两年一环线,越来越没劲。这不是我第一次来,我还会赞叹四季的风景与它的神秘吗?今天风景消失了,在一个二十七岁的人的眼里,前方是一座杵着棉签的山。通向哪里?口腔粘液里至今残留着棉签的味道,在一七年我写过同样的句子。
2017年八月,我们在河西走廊徒步走了五百公里。从威海到银川,再到武威,从东向西。计划里的“行走”开始于8月2号,确切地点在武威十八中的大门前,吃过马有布牛肉面之后。
印象中牛肉面的滋味已经记不清了,唯有清真面馆红茶的味道至今残留在身体内。往后的日子里,愈能持续的感受到它在血液里滚动,润淌着而今的生命。读过一本书,《寻路阿富汗》,英国作家罗瑞·斯图尔特记录自己的徒步穿越阿富汗之旅。类似这样的红茶他一路喝过不少,而且我认为,红茶有很大程度是加过糖的。每当我读到其间喝茶的瞬间,都能想起自己在河西路上,夏日炎炎抑或夜幕降临,带着疲惫和同伴走进餐厅,饭做好前品咂着穆斯林红糖茶,无意识地望向大玻璃外陌生而涣散的景致。一直感觉到很幸运,那段时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意识到从这儿到那,是走。
今天武威、兰州等地已成为令游人闻风逃窜之地,关关紧闭,“康桥”难寻。再次上路,惊人地发现,回忆扑来,温柔与燥热齐齐扑来,我不是在路上,我是在回忆的路上。车驶过湟源,山上五彩经幡飞舞,又遇西王母宫。值得一提的是,经幡是藏传佛教的象征,没近处看,不知上面是否印有经文,而西王母的传说来自古老的道教,我们所经过的地方,正是传说中西王母国的旧址。同样印象深刻的,是我和老沙一七年徒步经过的黑水国遗址,同样在历史上说不清,黑河便是“弱水”。在河西走廊的徒步,与它密不可分。后者的历史虽然说不清,但有一点毋庸置疑,它真实存在过,时间约在汉或更之前,黑水国又名“小月氏国”。

这张照片拍摄于2017年,到达张掖市区和老沙的藏民朋友们喝了场大酒。那晚住在河西学院对面的旅馆里,我清楚记得下午洗完内衣才出门的。当日是个晴朗天,逛了张掖市景色秀丽的公园,第二天醒来已不早。收拾行囊出门,好端端的天气忽然狂风不歇,接着阴云漫布。去往临泽县的路上,巨大的杨树似要被吹倒,思绪昏沉中碰到沉睡在历史长河中的黑水国。呆呆站立于一九八几年甘肃省立的纪念碑前,说真的,我能想到的只是女人。不得不,想起老冷所回忆起的那首诗——“她总学不会梳辫子/索性就这样披散着它们”。后来的朋友或许不知道,正是因为老冷,我才渐渐接触到旅行者的世界,旅行文学的世界。哪一个更重要?毋宁说哪个先哪个后。旅行需要一个理由,众多理由里,我最常将情感放在第一位,而非景色。
政治消失了,景色复现。
这不般配,是啊。掩埋/隐藏政治,尤其是被自然景致/历史美人所掩盖,说不上谁配不上谁,可苏子也说了,“渺沧海之一粟,羡长江之无穷”。关于另外一些风景,无论是记忆中或是当下,却那么结结实实。因为它真实存在或存在过,这样的前提建立在我没有虚构一些事情。一般而言,虚构事实是为了制造情感。
虚构事实是为了制造情感。记住这句话。
(三)
作为经历史统治的工具。

所有的社会主义隐喻都过时了,这年代只有唱红歌的人却再没有红歌。偏远西部的人群顾不上这些,管它风往那边吹,少数民族聪明地游离于王权之外。但这是一个交通/交流丰富多元的时代,尽管如何僵化,人们/智慧的人们不得不学习逃避统治的技艺,而非朝着漩涡一昧前去。
一行抵达敦煌后采了免费核酸,到达酒店的时候已经零点过后。连日来的跋涉让人疲惫不堪,青海的七月时雨时停,温度在十度上下,基本只能呆在车内。虽说极致景色都在路上,可无论如何也要下车瞧瞧。这暴露了他们对于天气情况的严重认识不足。出发前我反复讲要带棉衣或厚外套,全都理解为长袖/防晒衣,结果一路都穿着我的外套。好在都过去了,现在的我们正坐在敦煌夜市的美好晚景下吃着红柳烤肉、缸子肉、手抓饭和炒羊杂,享受着微风落叶以及黄河王拉格带来的快感。这里不得不提,维吾尔丫头真真让人赏心悦目,为了多看她两眼,我还在卖缸子肉的摊前又去了一次。肌肤不能说特别白,但与男性形成巨大反差;深眼窝高鼻梁,眼睛尤为迷倒众生。光论形象,我们长得过分小气。


类似这样的情形还有很多个瞬间。在党河旁下榻的酒店里,Tom几近彻夜未眠,电视机里播放着农林节目,他聚精会神看着,这似乎是一个人的职业性。地点切换到茶卡镇,我对面的他又看起了关于啤酒的视频,并时不时和我讨论——这也是我的职业性使然?直到有一天,对,关于七彩丹霞的那个夜晚,电视机里先出现的是马,播音员纯正的嗓音讲述起马的历史,不,是操纵马的历史。天子乘几匹,王公又几匹。马车是衡量国家制度的重要标志,严苛的等级制度下,到处都是不可僭越的红线。随着Daniel加入自敦煌带来的“西瓜会”,不知谁将节目调到江苏卫视的新版“非诚勿扰”,相亲类节目及其效果惹得大伙乐不可支又气急败坏。一个个夜晚,在啤酒与电视节目的喧闹中度过。

回过头来,需要警惕的是,你我就这样作为被统治的工具存在着。问题还远不止这样简单,旅途中车来车往,车上坐着的每一个个体,都衬托出这条线路的闻名程度。潜在的,又呈现出一幅更为壮阔的图景。

(四)
异乡人
行车逼近乌素特地区,给车加满油掉头北上,在离双色湖仅有约五十公里的三角路口。左小祖咒唱到:
穿越旷野的风啊
慢些走
我用沉默告诉你
我醉了酒
飘向远方的云啊
慢些走
我用奔跑告诉你
我不回头

这首享誉世界的蒙古国歌曲《乌兰巴托的夜》在2004年经贾樟柯执笔,左小制作,呈现出最烂漫惆怅(经他唱出来还略带妖媚)的姿态。而如果还原蒙古文的翻译,应该是:
荒野上飘扬的风
是瘦了累了在歇息
还是听到恋人的对话了
在屏气聆听
这类情歌往往以爱一个人的由头转而升华出对一个地方的热爱。中文世界里,近几年出现的《写给黄淮》尤为打动人心。也许是自我阅历不足,但流行歌的影响力真真十足。我爱的乐队唱到:
一首情歌唱万遍,风暴来自你的心。
假使你不加以强调自己身处之所,你是不会有类似的感慨。更不会引入异乡人的类似错觉。车往前驶,换我来开。Tom似睡非睡,在经过连续而笔直的道路。一眼望不到头的直线啊,除了沥青公路,两边是令群鬼丧胆的雅丹地貌,风沙穿过公路,直直的沥青铺上一层流沙河。大约一个小时后我们停车歇脚,主要是拍照。再次出发不久我偶然发觉挡风玻璃裂开一条细缝,这条缝随后越来越长。大伙儿都为这条缝担惊受怕,它随时可能会破。一想到那些潜在的危险,我兴奋不已,是的,我劝道:出来不遇见点儿危险,都不好意思称为旅行。在这不久之前,我开车常听常新的一段音频能佐证这点,来自《忽左忽右》128期——与历史学家罗新漫谈旅行文学。其中就讲到,旅行一定是难的。想要写出好的旅行文学,除了深度阅读带来的眼光,还要是“难的”,如果一切顺利,并没吃点儿什么苦,只能发无意义的牢骚。我并不能向同伴这样说,因为同样是难的。
继续向前,在穿过漫长的荒漠带后,我们所到达的加油站,Tom查了下其所属的县只有一千多人口。

那是我第二次来,公路两旁的树死一半活一半,当时在便签上写道:
死一半活一半的树与命途;是云是雾笼罩并穿梭于山与山之间;是自命不凡与沧海一粟的矛盾纠纷的一生。
死死盯着半死不活又死不掉的杨树,我能想到的,是人去异乡王权亦下乡。高度集权制度下的工业电缆蜘蛛网般洒落在鸟不拉屎之无人旷野。在草原、在黑山、在戈壁滩、在密集的牛群羊群,在他妈的山川湖泊。Tom兄说得很对,是我们闯进了他们/它们的生活,我们不是主人公。
公路依旧笔直且穿越天际,深不见底。明绿色的指示牌是最接近汉化的事物,看到它,可会心安?羌笛何须怨杨柳!钢筋电缆,使得原本“不沐王化”的编外之民,使得打一枪换一炮的游牧民族,站起了岗,印刷起了防疫二维码,哪怕是在小小的公路厕所旁。异乡人场景让你内敛、保守,但你想起了那是我们的中国!你自豪、虚伪、被民族主义蒙蔽双眼。
还忆起茶卡吗我的中国朋友?不止我,所有的游客,包括本地人都说茶卡盐湖去不得,它不是被浙江人包了吗?聪明的南方商人会做生意,将游客中心设在不着边际之地,你要买门票、买车票、买火车票、买停车票、租鞋套,2020年还不是这样。可是我要说,影响环线生意的从来不会是天气,即使茶卡盐湖翻来覆去地变相收费。你也会看到来自全国各地的车牌驶过。年轻的回族母亲——入住客栈的老板说,三年的疫情啊,怎么还不结束?!元朝将人分为四等,而今等级更加明显,你我等小商贩,在景点卖菜的各位,就是最下等。全体抗疫,全体被迫抗疫,全体捅喉咙,全体被迫捅喉咙,只为了旗帜与号召。有人政绩显赫,有人在棉签上躺赢。——共产主义是棉签,是钢筋电缆。

这样只是牢骚的话我说过千万次,而今风景消失,我尽可能地,说最后一次。我的中国朋友,我从来给不了任何人实质的建议。
(五)
追龙,还是追一路的风景?
《史记·匈奴列传》里司马迁这样鄙夷匈奴人: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苟利所在,不知礼义。现在问题出现,追龙,还是追风景?倘若不加以如此浓烈的个人意识形态(等同于“礼义”)来说,风景当是诱人的。接近天黑,高速路上,我们抵达一处在地图上都找不到的服务区,厕所关着,同伴只能“野解”。Tom决定在此修车,我觉得不靠谱,室外下着浠沥沥的小雨,如此地方,不宰人才怪。

T:车玻璃能修吗?
修车店妇女:师傅出去了,得半小时后回来。
T:能打个电话让快点回来吗?
修车店妇女:电话没信号,放心吧,就半小时。
我在一旁录Video,兴奋极了。想起电影《无人区》里徐峥饰演的律师在无人区私人加油站加油的桥段——
“老板加油”
“修车吗”
“不修,就加油”
“啊,撞成这个怂样子也不修吗”
“不修,就加油”
“加油1500”
“多少?”
“是嘛,1500”
“你这不是卖高价油吗?这不是成心敲诈勒索吗”
“我们这叫捆绑经营,我们规定要加油要看歌舞表演,攒劲的节目。看攒劲的节目1200,加油300”
“去吧,有惊喜”。



不久男人回来,给挡风玻璃打眼,收费80。我对此并无概念,后来在敦煌,才知钻孔打眼也就十块。我所可惜的是,没看到“攒劲的节目”。穿越当金山隧道,暮色四合,自远而至。窗外时雨时停,有那么片刻我睡着了,梦到一些潮湿温暖的日子。

记不清了,不是五年级就是六年级的中秋。我和一位回族同学决心去徒步,寻找另一位同学描述的那座神秘洞窟。周末乘三轮车穿越遥遥群山,行至深夜在沟里休整。在毫无野外经验的夜晚,奇人的寒冷使我睡在火星未灭的玉米秸秆灰里,五时揉了揉疲倦的眼眶起来继续行走,到了八九点,阳光宜人。在树荫下,才发觉衣服烧了好几个洞。看看同伴,也好不到哪儿去。在公路行走,在山与沟行走,汗珠滚烫在真的少年时代。到最后我们找到了吗?不确切,好像找到了又好像没找到,这当然是另一位同学描述的和我们所看到的不一致。往事倏忽出现又倏忽消失,关于幼年的那些灾难性的回忆,本就属于刻意回避的范畴。
它在回忆里当然全是风景,在心智蒙蔽的年代。
(六)
看到前不久友人传来的照片,冠豸山山水如画,仿似遥远的召唤,一时间又回到那个不南不北的状态。随着洗练的时间后移,我当真变成一个勇力缺乏之人。最显著的特点是语言的封闭,当然这和大环境有关,可一个人的生命本就是这样的过程。逐渐衰退的自觉,使人逐渐走在看似正确的路途上。
如此反复检视之下,很多事就没有写下去的意义了。时间继续向前,而文字仍然停留在这,一气呵成的只有朋友圈里离奇的愤怒感。我们无法背离现实的桎梏,去逃脱,去漫游,尤其是那一颗颗年轻的心脏。老成人经常劝告年轻人,要静下心,可又有哪个后来者记住了这句话。如果年轻是种过错,年长同样是种过错。偶尔听比我更加年轻的朋友发牢骚,我只能说,再疯狂点就好了。
九月来临,午夜的大道上雾气弥漫,食罢夜宵骑着电动车返回的路上,秋雾使得手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屁股也传来阵阵潮湿感。我知道已经不能再等了,也许很多人说得对,作出耐读的旅行记要磨,磨时间,磨功夫,要过得了自己内心的一关。但这一刻,我所能想到,依稀是在2018年,冬还是夏都记不清了,银川的考古所里罗丰老师说过的——与写好相比,写完似乎更重要。
那么写完了吗?我曾在八月初给Tom兄看,他最后说道,最重要的你还没写呀,我问他最重要的是什么?他说女人呢?那些隐秘的相逢与相离,早已沉沉在琐碎无休止的糊口度日当中。他说你的最终感受呢?很可惜回来没能再出去,日复一日,操蛋的日子里要对操蛋的生活点头哈腰,窒息而死。如果能出去的话,或许也写完了。我曾在19年写的纪念厂妹的小文里说过,只有面对陌生人,我才有表达的勇气,而今加上“表达的意愿”吧。
我这个人,实没什么可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