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她的生活
今年中秋节回家,我妈提起不久前和学生家长吃饭的事。这个女性家长出生在80年代末,比我大不了几岁。我妈正在教小学二三年级,家长的小孩也大概这么大。孩子的父亲又比她年长一些,经商,家里也算衣食无虞,只是老有变动。暑假前,本来计划把孩子从原本的学校转学去省会城市,同学告别都做完了。过了一个暑假,因为丈夫工作变动,又需要把孩子挪回来,所以只好拜托老师多费心。
我妈说,聊天聊了一会,这个学生家长突然说,你女儿过的就是我理想中的生活。
我妈说她从没提过,不知道这个家长怎么知道的。她想了一会说,可能是听其他老师提起过吧。我家住在学校里面,同一拨长大的教师子女里,没有人做奇怪的工作。去年毕业的时候,我妈每次电话都要问,工作找到了吧?办公室的同事们都很关心你,都在问。小学毕业后我和这些叔叔阿姨们就基本永别了,确实也没有什么感情,也不想参与他们对儿女的攀比。
我想学习王菲,我说,不关他们的事。
我现在没有单位,没有稳定工作,刚刚厘清了一些生活的线头,其实很难想象别人会羡慕我。
不管有没有人情世故的成分,当你听到一个为孩子反复操心的宝妈说出这种话,还挺有力量的。我在过她理想中的生活。
2017年,我在德国交换的时候选择了现在的职业。我本科所在的学院很疯狂,每年的就业率都是百分之百,尽管这里面包含保研考研就业出国4个不同方向,但辅导员会挨个确认直到学生们把方向定下来,摁住每一个漂浮的人。
学院在大三上学期就开始做毕业动员。那时候我意识到,哦,我不会永远是一个学生,我会投入社会的,那做点什么好呢?我想假如去一家公司工作,就算做到很高的职位,好像也不会有太大的成就感。那时候也没考虑过创业,因为我不喜欢集体工作,电影可能是我目前唯一能忍受的集体工作。
我在德国,当时的男友在法国。每个周末,我们都会约定欧洲某个地方,在那里见面,顺便旅行。分手后,我和高中时的女朋友提前这件事,我们如何在每个不同的城市见面,她说:哦,我知道了,就是你们都喜欢那种很装逼的东西。
那时候想,我挺喜欢看电影的,如果要选一个终身职业,不如就做编剧吧。如果做编剧的话,每一种体验都很宝贵,人生里就不会有被浪费的时间。后来,每次别人问我原本是学德语的学生为什么又去学电影,我都是这么回答的。
不过今年我工作了,我意识到自己选择做编剧搞不好是因为不好意思直接说想当作家。我希望想出一点东西,用什么媒介把它发出去,那是不同的,有人接受到了,我们产生了共鸣,那就是我最幸福的时候。
今年最重要的一点发现就是,场这个东西是真实存在的。我和痛苦的人呆在一起会变得痛苦,和专注的人在一起会变得专注。人与人之间的吸引力,总有一天会被物质解释和可视化。
我觉得从前的自己像一块漂浮在太空里的碎片,在目之所及的范围里,哪个星体的引力比较大,我就漂到他的轨道上绕几圈,观察他的生活,介入他的生活,甚至沾染上他的习性和爱好。兴趣没了,就继续飘。
今年我有了自己的轨道,虽然还不知道它具体是什么。
我逐渐戒断了之前的生活,完成于一个本可以用来大做爱的夏天。戒断是会有戒断反应的,夜晚你常常感到双臂无物可抱的孤独,但是那很快就过去了,因为你不像从前那么闲了。我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回顾更远的几年,在被称为黄金时代的年纪附近,除了哭和自慰,几乎什么也没做。
我常常觉得,人的所有欲望推极端一点,都是黄赌毒。黄就不用讲;赌性,对快速成功的渴望;毒,那些所有让你上瘾、致幻的、纾解的东西。
《随心所欲》里面最动人的画面就是几个女主角望向镜头的镜头。有人羡慕我,就像有人羡慕她,也像有人羡慕你。她看到银幕里的故事,流下眼泪;就像有人读到我写的东西,我看到别人拍的电影,我们看到其他所有的东西。
有人戏谑所有的留学生,说他们人生好像停在了那一年。因为此后他们朋友圈所有的图片,回忆里所有的高光时刻,永永远远停在了初到海外的时候。
自我过完为期半年的交换生生活,从巴黎回国之后,时间就连成了一片。之前是一个我,之后是另一个我,但之后的人生,再也没有出现过如此清晰的时间节点。
海明威说巴黎是一场流动的盛宴,终身伴随。但我没想到,它会直接吞噬我原本的生活。我是块没有轨道的太空碎片。
从戴高乐机场降落在上海后,我就马不停蹄地回了湖北老家。小时候,我有一个关系极好的表姐,就像天才女友写的那样,又有点不一样。我们小时候一起翻墙、爬上屋顶跳舞,踩碎了很多瓦片。从她高中辍学后,我们的人生开始分流。我从国外回来后,她已经怀了二胎。在老家的院子里,又盖起了一栋等待拆迁的自建房,里面还全都是毛坯。她坐在老房子和新的自建房中间窄窄的院落里晒太阳,一副憔悴模样。院子里用铁丝牵着柿子树,晾着大人孩子们的衣服。
在各个只有小说、诗歌、油画里出现过的空间里流连的时候,我常常产生一种不配得的感觉。我的身边还有兄弟姐妹们在日常的油烟和琐碎和孩子的哭声里。我在玩诶,我凭什么可以玩。
这样自罪的心理在一个东亚女儿身上也许并不罕见。那是五年前,我一面觉得自己不配像小布尔乔亚一样生活,一面觉得我的三线城市家乡配不上我。
当时的男友说,他没有很高远的志向,只想以后成为一个中产阶级。那是我第一次对阶级产生实际的概念,而他彼时应该已经从属于他向往的生活了。我们一起去了卢浮宫,他说《戏梦巴黎》里面跑步那段就是在这里取景的,我说没看过,后来我知道,世上还有《法外之徒》;我们又去了巴黎的一个桥,他说,《盗梦空间》在这里;我们去了清真寺,他说,《巴黎我爱你》在这里;我去植物园跑步,他说,《爱在日落黄昏时》在这里。
他盯着我看他推荐的电影,他在我的电脑里拷贝了40多个G 的片子。从中学开始,电影就是我的主要消遣,但我也会想自己是不是受了他太多影响。很快我就想明白了,我们也有许多不同的爱好。没有什么足以吞噬我,我只是从中间选择了更吸引我的东西。虽然是一块漂浮的碎片,但也在不断吸纳,而不是长久停留在任何一处他人设置的轨道上。
此外,我竟然至今也没看过很多经典电影,比如豆瓣top250排名第一的《肖申克的救赎》。
当我的表姐满面愁容地忧虑完工作和孩子的事,我们道了别。离公交车站还有一公里,我和母亲在街上走着的时候,姐夫骑电动车带着表姐从我们旁边驶过,因为这场偶遇开心地对我们打招呼。彼时我正在为分手和升学而发愁,看到她这一刻在风里的快乐,突然觉得定义“更好”生活的标准并不在我手里。至少它不适用于个体之间的比较。
这是一个社会学者会观察的现象,一个媒体乐于探讨的话题,但对个人来说,或许而不是某个亟待解决的问题。
人可以选择任何一种生活方式,或者两种、三种,或者跳来跳去。
效率的提升,分工的细化,全球化的演进,造就了许多不属于任何地方的人。
就像坐飞机时的感觉,你将要从北京飞往上海,但飞机正航行着的时候,你不在任何地方。那几个小时,是不在任何地方的时间。
我希望秉持一种观察的视角,就像初到巴黎的里尔克所写的那样。他写:我学着看。在时间滑过我的时候,我在感受我本人的变化和周遭的变化,试图秉持一种中立的看法。
从前,这种中立将我彻底隔绝在既往的生活之外。有一阵子,我再没有极大的热情去到哪,或者回到哪。我感觉自己将永远地停在中间。
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世界上如果有一个中间,必定还有很多个某处,因为你不是在某处,就是在中间。你好像总要依靠外物来确定自己的位置,这无可厚非,人都是需要归属感的。
所以我在试图把归属感扔了,或者说把对归属感的需求给扔了。
以前我总想,什么时候才能在世界上找到自己的位置,现在我觉得,我在哪,哪就是我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