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童年:秧鸡
唧唧,唧唧。安静的教室里,这清脆的鸣叫和老师在黑板上用粉笔书写板书的沙沙、崩崩声一样牵引神经。老师回头扫视,教室前所未有的安静。唧唧,唧唧,一个课桌里又不识时务传出声响来,学生们哄堂大笑。威严被挑战,老师被激怒,黑板擦做的惊堂木在讲桌上一拍,大吼一声:扔出去,如雷灌耳。课桌后的一个小孩惊慌失措,捉起课桌里黑绒绒的一个鸡仔一样的秧鸡,忙不迭从窗口抛出。
这是一道优美的抛物线。从囚笼到自由,黑暗到光明,从生到死的距离,也不过在这抛物线中。但抛物线中的小秧鸡不知道,没有去想那么多。它有一对小翅膀,可很短很短,只有绒毛,离飞翔的时间还有大约两个月,可它离地面的距离只有三层楼,用重力加速度的公式计算不过几秒,太短。然而小秧鸡却很享受这种感觉。这和妈妈带它从河岸上俯冲到小河边一样,从小坡上快速奔跑到稻田里一样,速度,风,失重的感觉。和在小河的湍流里一样,漂浮,旋转,随即就是很悠闲的时间,要么在黄昏,要么在清晨,跟在秧鸡妈妈的后面,立着长长的、粗粗的,在泥沼里也不会下陷的腿。向上可以寻觅稻草叶上的虫子,蜘蛛,蝗虫,跳起来啄,向下可以寻找水里的小虫小虾,小草嫩叶,翘屁股扯。同行的兄弟姐妹六七个,很谨慎地保持相互可以听到微细唧唧声音的距离,围在妈妈的附近,一有风吹草动,一烟柳钻进草窟里,矮棘中,躲到浓密水稻的最中央。小秧鸡不知道这可不可以叫做快乐,但它是快乐的。
啪的一声,秧鸡掉在地上。太快,太忽然,击碎了快乐,说不出是不是痛,有点麻木。啪的一声,让小秧鸡感觉很不妙。上一次听到啪的一声,是和爸爸妈妈在河边水草里觅食,啪的一声后,就只剩下了妈妈。秧鸡感觉到了一点恐惧,这恐惧就和被破渔网拖住了腿后的挣扎一样,秧鸡妈妈咯咯地叫着呼唤它,兄弟姐妹不敢靠近它,都无可奈何。总有意外,这就是命,就像总有小秧鸡可能被蛇捉了,可能吃错东西死了,一窝六七个,长成两三个。小秧鸡匍匐在地上,精疲力尽,眼睁睁看着秧鸡妈妈和小秧鸡们钻进稻草里,不再回头。一个小孩用牙崩断了废弃在河边田畔的细细网线,捧它回了家,装在鞋盒子里,喂它米饭。小孩很喜欢它,睡觉也把它放在被窝的旁边,但是小秧鸡并不懂人的世界。它唧唧地叫着,斜眼看到小孩和他父亲的嘴巴如它母亲捕食的小鱼、蝌蚪在水面一张一翕,却一丁点也不知道小孩的父亲在劝小孩把它放回捉到它的地方,小孩却说它找不到妈妈会死掉的。而这显然是小孩不舍的借口,否则他不会把它带到学校,那里显然离秧鸡妈妈更远了。
秧鸡动不了了。它的腿蜷缩了一下,它不知道这种动作的标准称谓是抽搐。上一次这种熟悉的感觉,是刚刚从蛋壳里出来,唧唧,唧唧,啄破了脆壳,浑身湿漉漉的,软软的没有力气,颤颤巍巍,摇摇晃晃。但这一次不一样,没有秧鸡妈妈温暖的偎依,小秧鸡感觉越来越凉,越来越冷,好像湿漉漉的绒羽总也干不了。秧鸡斜看着自己的腿,慢慢的僵直,一动不动,好比白鹭的腿。它在田间地头常常看到白鹭,一席白袍,头顶留一撮有仙风道骨的鸟的山羊胡子,不像它们总怯藏在草里,总喜欢立在显目的地方。有河,白鹭一定在河的岸坎上,在河央的石头上,在河边的湿地里,有田,它们一定在田坎上,在田边的高处,甚至敢立在田畔的牛屁股上。它们总喜欢站着,立着,有时候还是一只脚,一立就很久很久,比金鸡独立更飘逸自我,比鹤立鸡群更谦逊真实,可能是在修道,可以羽化成仙。
身边有几根草,草尖直指天空。小秧鸡的眼睛已经开始湿润了。这不是眼泪,鸟的头颅太小,脑容量太少,没有那么丰富的感情。鸟从嘴喙到脖子长长的如一条蛇,头不过是这长链上的一个小凸起,和鼻子眼睛一样长在这喙脖上。秧鸡眼睛的湿润,大概也如唾沫一样的分泌液体,又或者是眼睛停止转动后不再消耗润滑液,那分泌的液体仿佛要溢出来一样。但秧鸡对这指向天空的草很熟悉。在稻田里,稻杆像秧鸡的脚一样干净耸直,叶尖像秧鸡的嘴喙一样灵活敏锐,再熟悉不过。小秧鸡无数次在稻田里觅食,抬头就能看见叶缝里的蓝天,和指向天空的草尖,在风中摇摆跳跃。稻田就是秧鸡的家,从巢穴的蛋壳里钻出来后,小秧鸡们就和妈妈在稻田里生活。听妈妈说,北方也是秧鸡的家,等它们羽翼丰满,可以和妈妈一起迁飞到遥远的北方,像天上飘着的白云一样旅行。小秧鸡湿润的眼睛里映着家和云。
晨间的露珠还有几颗,沾在草尖。小秧鸡的眼睛停留在那草尖的露珠上,和露珠背后的天上。没有来得及停留在下课铃响后的小孩的眼睛上,小孩的眼睛上也湿湿的,那是真正的泪水。但是小孩不能够为小秧鸡做一个隆重的道场,转身悄悄离开,是一个迟到的告别式。有蚂蚁做了,它们不知道从哪里赶来,不约而同,聚集在小秧鸡的四周,有的已经攀围在了秧鸡停滞转动的眼睛旁,湿润的眼角上。忙碌,穿梭,无声,肃默。风吹来,草尖摇了摇,坠落了最后一刻露珠。蚂蚁们终于不再沉默,齐声哀唱到:草尖如笔兮,晨露如墨,直指苍穹兮,书写北方。(2017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