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示肚脐眼的人
最近一直在整理之前写过的文章,很累。因为我一边读那些文章,一边愤怒地问自己为什么写得这么差,以前的一些观点和想法早已不能代表现在的我,这令我既高兴又惶恐。高兴的是,自己在探索人生的道路上或许是有所长进了,所以开始认为过去的思想稚嫩了;惶恐的是,要对可爱的读者负一份责任。
我肚子里的确装了很多故事,所以这么多年不停地写下去,但我并没有写出优秀的文章,就像一个放学回家的小学生,跟大人分享一天的见闻。但是大人怎么会认真听小学生讲甲同学欺负了乙同学,丙同学收到情书后埋到了操场的草丛下面,老师发脾气怒摔眼镜这些芝麻小事呢?所以小学生只好写日记来记录这些自认为稀奇的“一千零一夜”——大概我就是那个写日记的小学生。
我在生活中喜欢聆听,因为我是懒惰的,别人讲的时候我可以在心里完成一次整理,自己感兴趣的部分留存起来,不感兴趣的就糊弄过去。我这个人没什么生活经验,所以常常处于惊喜和兴奋的状态。我去水果店,看到粉嫩的桃和绿色的西瓜摆在一起会觉得开心。如果恰好碰到水果店老板和他老婆吵架,我会在心里发誓自己讨厌自以为是、脾气暴躁的男人;等过了一段时间再去,发现两人又和好如初,说说笑笑,我心里便又觉得自己可以安心观察水果和蔬菜了——它们实在比人可爱,紫色的长茄子一定要梳个马尾才能凸显她的活泼,黄瓜一定要长刺才能体现他的严谨和冷静,胡萝卜一定要带点泥土才能娇憨,圆青椒一定要穿蓬蓬裙,红辣椒一定经常买dior口红。还有吃了很多鸡蛋也不知道该感谢哪只鸡,所以只好又发誓以后少吃鸡肉,多吃鸡蛋;买了牛排却在用油煎的时候害怕油溅到手上、身上,在大喊大叫中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等吃到嘴里的时候却又全然忘了刚才的恐惧;见到具体的肉会觉得血淋淋的很反胃,但见到肥牛卷又会在脑海中煮起火锅大餐;吃小龙虾的时候不会觉得它们可爱,吃完后看着它们被拧掉的头又会发现它们的美丽;我有一段时间特别爱吃北京牛街的酸汤水饺,那时候住得近,一有空就去买,每次去都从牛街的一头溜达到另一头,还要买上最爱吃的老四样:满记的烧饼和鸡腿,宝记的牛肉包子和炒草莓,然后像老大爷提着鸟笼一样提着好吃的溜溜达达回家。
我这个人一向很戏剧化,爱做实验,所以对那些戏剧化的人生也会感兴趣。比如我听说一个人希望自己变成一棵树,他就每天站在田野上,经受风吹日晒雨淋,但他生不了根,长不出叶子,只好又去做人;比如有一个人,她想要体验一百种人生,所以她开青旅、支教、登山、做工匠、旅行、留学、潜水……又比如一个人因为相亲被诈骗,卷入了传销之中,经过万般磨难脱身后,变得消极避世,万念俱灰,他就疯狂购买女人的私人用品,但不再接触女人;有一个爱写文章的人,他一生只有一个愿望——写出一部真正伟大的作品,他不停地写,春夏秋冬从不停歇,十分勤奋,但他只要对写出来的作品感到一丝丝不满意便会将其烧毁,就这样,他写了一生,却没有一部作品;有一个不结婚的人,他打算旅行到四十岁然后出家做道士;有一个养蜂人,是个聋子,他一辈子都在养蜜蜂,每天忙忙碌碌,重复着同一件事,连每天夜里睡觉打呼噜的声音和节奏都一样;还有一个人,十九岁结婚生子,二十三岁又生了二胎,在全国各地打工求生存,到了四十几岁,儿子快娶妻了,却没有一点积蓄,想给儿子买房,就只好去卖血,结果体检时查出癌症;一个人坚信水晶可以改变磁场,所以一生都在购买水晶。也许有人会说,这也太滑稽了,根本不可能,但这就是很多人的一生——人类一思考,上帝便发笑。我只在细微之处感知生命,感受生活,在这其中,看到每个“人”。
将每一个“寻常”梳理出来,这些“寻常”也就不寻常了。我每天上下班都会路过一棵松树,或许这棵松树在别人眼里就是普通的树,但我见到它的第一眼就觉得好像一座塔。这么多年我来来回回地走过,每次见到这棵树心里就安静下来了,仿佛它立在那里,只为了等我,等我看它一眼,然后记住它,把它写进我这篇文章里。这是不是一棵松树的反叛呢?在树的世界里,它不过是渺小的一棵,甚至外表也没什么不同,但它在我疲惫的时候出现在我的视野里,给我一种虚静(刘勰《文心雕龙》)的氛围,让我有所领悟,它便有了全新的意义。就像一周中六天都在下雨,天空湿漉漉的,人也要发霉,要像雨一样哭泣,但突然一个晴天,便晒干了所有的沉默与沮丧。
年纪更小的时候,我喜欢袒露自己的种种想法,仿佛那样的自己很独特,也喜欢记录别人的人生。我见过这样一个女人,十年前她那个家家公认为乖巧懂事的儿子出车祸去世,五年后的夏天,她一手养大的妹妹因心脏病突发离开了,秋天,她的老伴又因为脑出血住院;我也见过这样一个男人,他一辈子都骑着摩托车翻山越岭,不分昼夜地工作,他常说人也就是那么回事儿,就是活着啊;我还见过一个十六岁的苏州姑娘,她寒假到上海打工,穿肥大的粗布牛仔裤,系油腻的围裙,用手机在电视上录歌听;我也知道一个长辫子的四川母亲,带着超生的第三个女儿出来打工,永远是一件类似中山装的衣服和裤子,我偶尔下楼和她的孩子玩,她对我说她和老公就快攒够十万块钱了,他们可以回老家盖新房了,我听了就哭了;我还遇到一个80后爸爸,他的脸很黑,头发乱糟糟的,早就没有了80后的模样,他之前是修大车的师傅,又脏又累的活,大汽车的轮胎很重,扒一个车带特别辛苦,后来他出来打工,每天去劳务市场等着别人找他干活,孩子暑假去玩他什么都舍得买,哪里都带着去玩;我还听说过一个人,他在煤矿干活,每天要下到很深的地下,久久不能看见阳光。后来,我也走进生活,哭泣,混乱,不堪,恐惧,但是,有一个声音一直告诉我:孩子,那不是苦难,那只是生活。慢慢地,我开始觉得写作无意义,因为我们在生活中打磨自己这件事本身就已充满了意义。抛开深刻和高于生活这些词,作家可能更是一个敢于暴露隐私让别人或窥视或观看自己生活的群体。他们是擅长“露丑”的小偷,他们可能会偷自己做爱的姿势,自己渴求时的性幻想,自己落魄时屌丝的怨骂,也可能去偷别人细心藏掖的心事,别人的婚外情,别人的死亡和生活,别人的苟且和不安,然后冠以自己的是非观。小说本身算不上高雅的东西,但是一个优秀的作家一定具备了热爱全人类的慈悲,探索救赎的大无畏和捍卫良知、维护真理的高大。
我假日里喜欢扫地,因为我爱掉头发,每次打扫的时候,地上除了头发再没别的,我把那些头发聚到一起,收起来,算是感谢它们完成了使命,但我的头发也并没有因此而变得稀疏,依旧是茂盛肆意地生长着。后来我给朋友讲了我小时候头上长“木耳”的事——那是我记事以后,但还没上小学的时候,突然有一天,我的头上长出一个硬硬的类似耳朵的东西。朋友认为这不科学,我就告诉她现在我的头上又长了犄角(是一种头皮的炎症),她便更加不信,认为我是个写东西的人,所以爱编故事。我真觉得冤枉!如果我是个会写的人,肯定也会说很多别人爱听的漂亮话,但事实上,我只是如实写下了我听来的事,在待人上更是笨拙。一次,家里人来跟我说,你这篇写的是舅舅家的事吧,我在那一刻十分紧张,好像小学生做错了事被大人发现一样不知所措。当我们要应付的太多,真欢喜的就少,要在意的太多,该关心的就少。岁月太长,生命太短——浪费在不喜欢的人和事上,才真是委屈了自己。
几年前读张爱玲的文章,她说:“通篇'我我我'的身边文学是要挨骂的。最近我在一本中英文书上看到两句话,借来骂那种对自己过分感兴趣的作家,倒是非常恰当:'他们花费一辈子的时间瞪眼看自己的肚脐,并且想法子寻找其他也感兴趣的人,叫人家也来瞪眼看。”我想我就是那个展示肚脐眼的人,但我并没有叫别人也来看,我只是静静地展示,有缘的人就看下去,无感的人看一眼便走了。只是不知道哪一天会因为肚脐眼展示得过多而着凉导致肚子痛。
诗愚
2022.7.24—7.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