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斯·布朗肖：我死亡的瞬间（L‘instant de ma mort）自译
我死亡的瞬间
莫里斯·布朗肖（1994）
我记得一个年轻的男人——一个尚且年轻的男人——通过那死亡本身——以及或许，不义的谬误——来停止死亡。
盟军踏上了法国的土地。那些已经战败了的德国人，以一种无用的残酷徒劳地挣扎着。
在一座大房子（人们所说的城堡）之中，有人胆怯地敲门。我知道，毫无疑问，那年轻的男人是来给那些寻求帮助的客人们开门的。
这次，有人大喊：“全都出来”。
一个纳粹副官，操着一口可耻的普通法语，首先带着最年长的人们出来，然后是两个年轻的女人。
“出去，出去”。这一次，他嘶吼着。但那个年轻的男人并未试图逃跑，而是以一种近乎僧侣的方式，缓慢地前行。副官摇晃他，向他展示了那些弹壳和子弹，显然，一场战斗已经发生，这片土地已经成为战场。
那个副官窒息般地嘟囔着一种奇怪的语言，并把弹壳、子弹和一颗手榴弹拿到那个已不再年轻的男人（他迅速地衰老）面前。清清楚楚地喊道：“这就是你来到这里的原因”。
纳粹把他们的人排成一排，按他们的规矩，这是为了射击人体目标。那名年轻的男人说：“至少让我的家人们回去”。也就是：94岁的阿姨，他那更年轻的母亲，他的姐姐和嫂子。一个漫长、缓慢的长列，沉默着，如同一切已经完成。
我知道——我知道吗——那已经被德国人瞄准的一个，等待着最后的命令，他体验了一种格外的轻盈，一种极乐（但却没有什么可高兴的）——至上的（souveraine）快乐吗？
在他的情境下，我不想去分析那种轻盈感。他或许突然变得不可战胜。死亡（Mort）——永生（immortel）。或许是狂喜（l’extase）。更恰当地说，这是对苦难之人的同情感，是既不永生亦不永恒（éternel）的喜悦。在未来，通过一种隐蔽的友谊，他与死亡结合在了一起。
那个瞬间，猛然转回此世，附近一场战斗的巨大响动爆发而来。游击队的战友们要向那个他们知道的、已陷入危险的人施以援手。那副官离开时才意识到这一点。德国人仍然保持着秩序，就打算这样，在这令时间停留的凝滞中伫立着。
但现在，他们中的一个走上前来，用坚实的语气说：“我们不是德国人，（我们是）俄国人”，并带着某种笑意说：“弗拉索夫（Vlassov）的军队”，然后他向他做了一个让他逃走的手势。
我想，他离开了，仍然体验着那份轻盈，他发现自己已走入了一片叫做“布吕耶尔林（Bois des bruyères）的遥远的森林之中，他在那些亲熟的树木的庇护中停留。在不知多久之后，他突然在茂密的树林中找回了那一丝真实感。到处都是火，连绵不断的火，所有的农场都在燃烧。随后，他得知有三名年轻人被枪杀，他们是农民们的儿子，完全陌异于这场战斗，而他们唯一的错误，就是他们的年轻。
甚至那路上、那田野间浮肿的马匹，亦是一场战争的证明。在现实中，已经过去了多久？当那个副官回来并意识到年轻的主人已经失踪时，为什么他的愤怒、他的狂怒，没有驱使他烧毁那城堡（静止而宏伟）？因那是城堡。作为一个不可摧毁的纪念，在外墙上写着日期：1807年。他是否有足够的文化，知道那是著名的耶拿之年，彼时，拿破仑骑着他灰色的小马，从黑格尔的窗前经过，令后者在他身上认出了“世界的精神”，就像他给朋友的信中写道的那样？谎言与真理，因为，就像黑格尔给另一位朋友的信中所写的，法国人掠夺和洗劫了他的家。但黑格尔明白如何区分经验的与本质的。在那年，1944年，那名纳粹副官对城堡的尊重或考量是农民们所不具有的。然而，他们到处搜查。一些钱被拿走了；在一个单独的房间中，一个“高房间（la chambre haute）”中，那名副官发现了一些纸张和一沓厚厚的手稿——可能包含战争的计划。最后，他离开了。一切都在燃烧，除了那城堡。领主们幸免于难了。
从那时开始，毫无疑问地，那个年轻男人承受着不义的折磨。不再有狂喜，他认为，他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在那些俄国人的眼里，他是贵族阶级。
这便是战争：对一些人来说是生命，对另外的人则是残酷的杀戮。
然而，当处决悬而未决之时，仍有那无法表达的轻盈感：从生命中解脱？自行敞开的无限？亦非幸运，亦非不幸。亦非恐惧的缺席，或许，这已经是逾越的一步。我知道，我想象这种不可分析的感觉，它改变了他剩余的存在。仿佛在他之外的死亡今后只能与他内部的死亡相碰撞。“我活着。不，你已死去。”
后来，在巴黎，他遇到了马尔罗（Malraux）。马尔罗告诉他，他被俘虏了（没有被认出来），他设法逃脱，但丢失了一份手稿。“那些只是对艺术的反思，它们容易恢复，然而手稿却不复存在了”。和包兰（Paulhan）一起，他只能进行着徒劳的追寻。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留存着那轻盈之感，这是死亡本身，或者更准确地说，我死亡的瞬间（l’instant）始终有待到来（en instance）。
Deme 译自 Blanchot, Maurice. L'instant de ma mort. Fata morgana. 1994.
2022.9.16
旅途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