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addresser-回忆、告别、新生
远在异国的朋友寄来信件,我感到一阵惊讶。距离上次她给我来信,已经过去了一年多,因为种种原因,我们中间断了联系,不曾想今日竟然能收到一封信,收件人的署名是“addresser”。
信封是白色的,上面贴着上个世纪的邮票,黑色的钢笔字写的是寄件人和收件人的地址,写得非常详细,大约是她一如既往的习惯。我还没有拆开它,打算拿回家里用小刀,这样切口会显得平整些。然后我打开社交软件,找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回了一句:“信收到啦”。
正值周末,我在自己供稿的那家杂志社栏目里看到一篇文章,名字叫“我们如何学着告别?”这是一篇关于心理学的科普,印象深刻的是里面提到的一个词——“分离焦虑”。然而这个标题却引发了我对往事的回忆,在我年轻时候为数不多的、难忘的告别经历。
小时候特别相信且迷恋那些带有“永恒”性质的事物,敏感多思如我,心中又怀揣着几分浪漫和理想主义,自然对此更加热衷,但却又很少表露。如今想起,在感叹少年时纯真的自己的同时,也想起唯一的一次,在我的某个生日上,一个好朋友在给我的信里写道:“we are best friend forever.”还自创了一个词叫BBF。这位朋友早已结婚生子,他和太太在日本留学时认识,两人一见钟情,现在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我们仍保持着淡淡的联系,偶尔去日本出差时会约出来见面,这么多年过去,他并未改变太多,仍然是一副看似沉稳实则内心热血中二的模样,或许也是因为这个,我觉得他没有变成所谓“无聊的大人”。他是第一个让“永恒”这个词留在我心里的人,以至于过去这么多年我也仍然记得。
我在欧洲许久,习惯了这边慢节奏的生活之后,偶尔回国看望父母时,约上年少的朋友们一起围炉吃火锅喝酒的体验就变得新奇无比。写到这里,思绪不由得放空了,再回过神时桌上多了一杯热茶,那是我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上午写作时会喝一杯茶提神,今早因为去收信罕见地打乱了这一节奏,又沉入回忆里便忘了这件事,但是我的太太还记得。于是我转过去看着她在厨房间忙碌的身影,起身走到她身后踮起脚尖,轻轻在背后拥住她,脑袋在她肩头蹭了蹭。
原本想继续伏案写作,我的目光却被那个白色信封攫住了,忽然想起信还未拆,便拿起桌上的小刀沿着封口细细裁开,里面是一页信纸。打开来,称呼是:“亲爱的XX”。我哑然失笑,饶有兴致地读下去,信很短,原因是寄信人的“表达欲急剧下降”,在这儿我仿佛看到某人深夜边叹气边写信的场景。读罢信件,印象最深的是那句“感谢你接受并理解我们之间的,朋友的爱。”以及几个比喻,几个讲述往事的词语,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大概十几年前,在我还上高中的时候。谈及我的青春岁月,不得不提起的便是这个人,暂且称她为Lily吧,她是我生命中一个尤其特别的存在。
我们相识于懵懂而青涩的年纪,十六七岁的少年通常又都是敏感多思的,那时候的我远没有现在这样开朗,不爱交朋友,上课时一个人坐在讲桌旁的位置,鲜少和人来往,下课也总是独自一人。但这并不代表着我是一个情感淡漠的人,恰恰相反的是,我非常珍视自己拥有的为数不多的真挚情感。我会坚持给重要的人在重要的日子里写信,会和不在一起的老友讲上几小时的电话,会认真地表达珍视之意。然而这些都无法从表面上被读出,那时候的我,看上去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小镇做题家,戴着黑框眼镜,梳着马尾,爱穿领口没有整理好的衬衫。我的内心钟爱低谷时期的人们和这个社会的“边缘与少数”,因为我总是认为,当一个人被太多人环绕,或是拥有太多的时候,TA自然不会太珍视自己所拥有的,而边缘人之间的情感却可以如同温暖却不灼人的焰火,生生不息。就像是电影《与玛格丽特的午后》里,玛格丽特与日耳曼因阅读、尊重、理解和爱彼此救赎,最终成为了亲人般的挚友。
这或许是一种偏见,但即便是又怎样呢?
关于Lily女士的回忆有很多,有的即便过去这么多年也依然鲜活,倘若要概括起来,关键词便是:信件、散步、聊天和爱。其中1和2是3的载体,1、2、3又都包含于4之下。我们相识于苹果和数学题,熟络于夜晚的散步和彻夜的长谈,在第一次去咖啡馆坐着聊天时,我对她说了一句:“白头如新,倾盖如故。”那种不晓得你们相识了二十秒还是二十年的熟悉感仿佛来自前世业力因果的牵引,你总是不知道为何眼前这个人和你会相遇,也并不知道在想起对方时心间涌起的温柔源自何处。你唯一知道的是,在那个时候,她是第一个望向你内心深处的人,于是过去这么多年,你依旧对那段时光念念不忘,偶尔像个伤春悲秋的人拿出回忆来反复咀嚼。我们时常通信,在周末和假期里一同散步,坐在拥有暖黄灯光的咖啡店里聊天,谈论那些关于生命、死亡、爱与未来的命题。然而时间并不会如同我想象的那样永远定格在它最美好的一刻,我给她写过许许多多的信,它们现在被封存在记忆的旧阁楼里不舍得打开,可我知道它们就在那儿,永远鲜活地存在着。关于她的回忆,自然也不是全然美好的,否则便缺少了些带有悲剧色彩的美感,我们曾约定好无论过去多少年也仍然会去找对方散步或是坐在异乡的咖啡馆聊天直至打烊,这是她亲口“承诺”过的,然而在某一个晚上,她只是留下了一句“再见”便切断了我们之间的一切联系。
我自私地认为她失约了,既然约定好未来的事项,这样的行径便是一种懦弱的逃避,然而我的愤怒却显得毫无道理,折射出一个内心极度匮乏而索取的丑陋的自己。于是自那之后很长时间里,我对他人竖起了高高的心墙,也避免许下任何模糊的未来约定或承诺。而当后来我们恢复联系,我平静地叙述这一段时,她从聊天框里发来一句“对不起”,那是在我学会同重要的人告别之后。有一天我对她说,我希望将来有一天无论怎样,我们能好好告别。不要给未完成的故事一个潦草的结尾,即使是悲剧也值得一个漂亮的句号,你说对么?
思绪随着妻子温柔的声音被拉回现实,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饭点,我便帮忙收拾餐桌摆放好餐具,今天午餐的主角是奶油蘑菇浓汤,我们静静地用餐过后,我便自觉地去洗碗。妻子则坐在我刚才写作的位置上,拿起那封拆开的信读起来。她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却显得毫不在意,我也从未试图隐瞒什么,和她讲起过曾经发生的那些事情,不过那是在我们结婚之后。因为我还是顾虑着的,我害怕她逼迫我做经典的“二选一”的选择题,害怕她严肃冰冷地对我说“你最好给我切断和这个人的一切来往,否则我们就立即分开。”然而她并没有,甚至颇为大度地对我说没关系。她知晓我的一切,而我的现在和未来也都将与这个人一同度过。
“你要给她回信吗?”她淡淡地问我,一边将信纸重新折叠好放回信封。
我沉思片刻点了点头,又想起后来的一些事情。
在遇到太太以前,我在很长时间里都无法接受新的亲密关系,对他人有过短暂强烈的心动也总是因为害怕承担关系中的责任和害怕再度失去而拒绝开始,又或许其实是因为我距离理想中的自己太过遥远了,不再相信有一个人可以对我有着从一而终的爱,总是怀揣着一种“不配得感”。并在二十五岁时想好了自己的墓志铭和遗嘱,做好孤身一人死去的准备。我的好朋友说,因为星盘月亮十二宫的缘故,我有着幽微而隐晦的情感,渴望被理解和包容却无法表达出来,解决方式除了找一个倾听理解自己的女性角色外,就只剩下宗教与神秘学。于是同样在二十五岁这一年,我选择了信仰上帝。也因此,结识了现在的太太。
谈及告别,最为深刻的记忆自然是前文的大段叙述中提到的这位Lily女士,不是说他人对我而言不重要,而是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带有一种灵性色彩,且具有我钟爱的浪漫主义元素和悲剧美学。我们的关系延续了许多年,说来有趣的是,在我们彼此实际的人生轨迹里,对方大部分时候却都处于缺席状态,我们对彼此的生活方式和现实细节均所知甚少,许多聊天也都是未来导向的。也因为工作越来越繁忙的缘故,联系的频率也在逐渐减少,但是每一次拨通电话或是收到信件,我都仿佛穿越回到过去。我们仿佛平行时空中相对而坐的两个人,在那一刻时间静止。
现在的她长居摩洛哥,过去做过记者,目前职业未知,时常穿梭于世界各地。我们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界限,在我安定下来之前,我会精心挑选给她的礼物,会坚持给她写信,也会在许多深夜里交流内心的感受,她像是我灵魂的摆渡者,让我在很长时间里感受到被理解和被信任,让我做回一个天真的大儿童。我并不在意整个世界的眼光,也不畏惧告诉他人她对我而言的重要意义。不过后来随着我们各自组建家庭,来往便逐渐减少了,但是对我而言,她仍然是一位特别的朋友。
写着写着,这篇小说更像是回忆录,让我有些分不清虚幻与现实,于是我便停下来去写回信,写完之后装在信箱里等待之后邮差来取走。
回到最开始的那个话题“告别”,大概终其一生我们都在告别,从稚嫩青涩到步入中年,直至生命终结的那一刻,生命如同河流般向前奔涌着,你留不住岁月,亦留不住他人,唯一能把握的仅有每一刻现在,生命也总有遗憾,无声的渐行渐远有时是另一种残忍,却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默契。
穿过岁月,我仿佛望见一张泛黄的信纸上写着:“你好哇。”
那是一切故事的开始,也是我们最后的告别。我热爱现在的一切,任由自己随着生活顺流而下,找寻灵魂的安定之所,最后安静体面地离开。
后记:我一直觉得小说创作的魅力在于,它是一种现实经历与想象的结合体,在多年以后回望时,心里会多出许多不同的感受,或许会觉得年少的自己文笔稚嫩而全无逻辑,但这也是成长中一个珍贵的部分。这篇四不像的文章写于2022年9月18日,是关于我自己内心的想象与回忆,也是我情感的一种投射。或许未来真正步入中年的我同这篇小说中提到的“我”截然不同,也没关系。毕竟,生命是丰富而曲折的体验构成的,倘若现实与想象完全重合,那只能说是上帝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