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寂抄」张爱玲与日本
早年张爱玲与炎樱对谈时曾说道:“同西洋同中国现代的文明比起来,我还是情愿日本的文明的。” 她初次出国,最先去的也是日本,那是1952年11月至1953年2月。对于这次经历,她对夏志清说:“因为炎樱在日本,我有机会到日本去。”又向 Pamela O'Bryan解释:“ (炎樱)当时在东京,她提出帮我到日本找工作。......我在日本找不到工作,但在香港的美国新闻处找到一份翻译的工作,于是我在二月回港。”

张爱玲与日本其实大有渊源,其早年出道的《第一炉香》就有受洛蒂《菊子夫人》的影响,但多数人像周瘦鹃却仅是评价风格很像毛姆与《红楼梦》的结合。及至1955年10月,张爱玲搭乘“克利夫兰总统号” (S.S. President Cleveland)前往纽约,途经日本神户。她才向邝文美写信暴露了她的确读过《菊子夫人》:
昨天到神户,我本来不想上岸的,后来想说不定将来又会需要写日本作背景的小说或戏,我又那样拘泥,没亲眼看见的,写到就心虚,还是去看看。【以前我看过一本很好的小说《菊子夫人》,法国人写的,就是以神户为背景。】
不过张爱玲记错了,《菊子夫人》的背景不是神户,而是长崎。两部作品都以西方人之眼看待东方园林艺术,主调都是“不甚和谐”。《菊子夫人》“像隼类的飞鸟,.....在此情此景中显得极不和谐”,“存在于某些由于太美而显得不真实的事物之中”,“像人造景观一样,种种格调不同的景致都紧挨在一块”。《第一炉香》“这里不单是色彩的强烈对照给予观者一种眩晕的不真实的感觉——处处都是对照,各种不调和的地方背景,时代气氛全是硬生生地给给掺揉在一起,造成一种奇幻的境界”。
在描绘的时候,洛蒂与张爱玲都回归了新艺术运动( Art Nouveau )的东方色彩,化为“漆器艺术”。洛蒂是“有一些树木排列成丛,其布局之津美雅致,犹如漆托盘上的工艺品”。张爱玲是“这园子仿佛是乱山中凭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盘”。



对于这次神户之旅,张爱玲十分满意,称赞道:“当地居民也像我以前印象中一样,个个都像‘古君子’似的,问路如果他们也不认识,骑脚踏车的会叫你等着,他自己骑着车兜个大圈子问了回来,再领着你去。”


她又发愿道:“我想,要是能在日本乡下偏僻的地方兜一圈,简直和古代中国没有分别。”


将《十八春》改写后,张爱玲初考虑的书名也是个日语词汇——《浮世绘》, 但觉得似不切题,遂舍去,更名为《半生缘》。可以说,日本文化在张爱玲生命里留下了很深的痕迹。甚至早年拍照时,她还在旗袍上套了件日本浴衣。

在写器物的时候,她也怀有一种礼失求诸野的情感,看似描绘日本布料,实则显露对遥远中国技艺的向往:
【过去的那种婉妙复杂的调和,惟有在日本衣料里可以找到。】 ......和服的裁制极其繁复,衣料上宽绰些的图案往往被埋没了,倒是做了线条简单的中国旗袍,予人的印象较为明晰。日本花布,一件就是一幅图画。买回家来,没交给裁缝之前我常常几次三番拿出来鉴赏:棕榈树的叶子半掩着缅甸的小庙,雨纷纷的,在红棕色的热带;初夏的池塘,水上结了一层绿膜,飘着浮萍和断梗的紫的白的丁香,仿佛应当填入‘哀江南’的小令里;还有一件,题材是‘雨中花’,白底子上,阴戚的紫色的大花,水滴滴的。”

后来她到了台湾花莲,看到古庙里的神像,潜意识里也将中日艺术进行对比:“这决不是受后期印象派影响的现代雕塑,而是当年影响马蒂斯的日本版画的表亲或祖先。日本吸收中国文化,如汉字就有一大部份是从福建传过去的。 ”

在自传性质的小说《易经》里,在香港的比比也与琵琶就中日绘画谈论道:
到了街上之后,琵琶才冲口说:“我真喜欢。比中国画美多了。”
“中国画更美,变化更多。”比比说。
“嗳,我知道日本画是跟我们学的,可是我们没有像这样的画。”
“他们的比较局限。”
“我们有意境,可是他们发展得更好。”
“有许多方面中国的艺术更精湛。”
“人物上可不行。我们受不了人,除非是点景人物。”
“你只是不爱大自然。”
“我知道这么喜欢他们的东西很坏。”她不需说出刚才受辱的老农夫来。
“喜欢他们的艺术并没有错,我只是觉得中国艺术更博大精深。”
不过谈到中日的被窝,张爱玲还是觉得中国的更好。因为日本的美则美矣,实用性却不高:
“中国式的被窝,铺在褥子上面,折成了筒子,恰恰套在身上,捂一会就热了,轻便随和,然而不大牢靠,一下子就踢开了。由此可以看出国民性的不同。日本被窝,不能说是“窝”。方方的一块覆在身上,也不叠一叠,再厚些底下也是风飕飕,【被面上印着大来大去的鲜丽活泼的图案,根本是一张画,】不过下面托了层棉胎。在这样的空气流通的棉被底下做的梦,梦里也不会耽于逸乐,或许会梦见隆冬郊外的军事训练。”——《被窝》

对于日本,张爱玲有很多自己独到的见解,和炎樱谈话时两人都提到日本人“有一种稚气的风韵,非常可爱的”。《谈跳舞》也说:“还是日本人顶懂得小孩子,也许因为他们自己也是小孩。”这话短小而又精悍,到了荣格派学者河合隼雄笔下就是“日本应该是以母性原理为基础的‘永远的少年’型社会”。
张爱玲与炎樱对谈又说道:“他们之中就很少好的,我不喜欢他们。不像中国人,可以欧化的中国人,到底也还是中国人,也有好的一方面。【日本人是不能一半一半的。】你想这些人是不是好得奇怪?不过日本人也和英国人一样,大都一出国就变了质。”
到了研究日本国民意识的河合隼雄书里,就是:
我有个在美国待了很久的学生回日本读大学院,结果竟然没法适应日本的大学,他说“我都快搞不懂日语了”。我问他“怎么会,你又不是刚会讲日语”,结果他回答“我不懂什么叫‘总归可以解决’。普通的日本人听到对方说‘总归可以’就会附和着说‘嗯’。只有我一个人不明就里,追着问‘怎么就可以了’,对方就会一脸不耐烦。很多地方都是用这个‘总觉得’给过渡过去的,但我就是不知道这个是什么意思”。他这么一说,我一下明白了。——《原来如此的对话》
张爱玲觉得日本人有很多非常繁琐而细致的规则:“对于熟悉的东西,每一样他们都有一个规定的感情——应当怎样想。” “在日本,什么都会成为一种制度的。”“日本人对于训练的重视,而艺妓,因为训练得格外彻底,所以格外接近女性的美善的标准。”

她这话的确道出了日本文化的制度性,非常强调训练与准确。
世阿弥《风姿花传·模拟条款篇》:
“而演曲舞女、白拍子舞女、狂女时,无论持扇,还是持竹节枝都应给人一种纤弱之感,勿用力紧握。衣、裙要长,盖住双脚。腰部与膝盖要伸直,身体要柔软。若仰头,脸部不美,若低头,背姿不美。若颈部用力,看上去不像女人。要穿袖长的演出服,勿让观众看到指尖。服装的腰带等系松一些为宜。”

每逢到了妓女盛装打扮、在花街集体出行的日子“道中”,必须赤裸双脚。入妓院的时候需脚步轻快,迈进置办酒席的大宴会厅时则要踮着脚尖走路,尽量不发出声音,而上楼的时候则要加快脚步,最好咚咚作响。还有就是,穿礼服、踩木屐的时候眼神绝不能看着脚底,对面来了人不必主动让行,对那些根本没打算进妓院大门,只是远远地站在路边看热闹的男人,要深情款款地回眸顾盼,好让他自以为是美人一见钟情的相好。——《好色一代女》

张爱玲《罗兰观感》也就日本的女性评价道:
外表上看上去世界各国妇女的地位高低不等,实际上女人总是低的,气愤也无用,人生不是赌气的事。【日本女人有意养成一种低卑的美,像古诗里的“伸腰长跪拜,问客平安不?”温厚光致,有绢画的画意,低是低的,低得泰然。】西洋的淑女每每苦于上去了下不来。中国女人则是参差不齐,低中有高,高中见低。

写《同学少年都不贱》时,张爱玲也蜻蜓点水般谈到日本的性意识,“赵珏也不便解释她认为男人脑后发脚下那块地方可爱,正如日本人认为女人脖子背后性感,务必搽得雪白粉嫩在和服领口外。”

《艺伎回忆录》里,小百合就解释道:“我一定要告诉你有关日本人的脖子,假如你还没听说过的话。日本男人对女人脖子的感觉【就同西方男子对女人大腿的感觉一样,这已是一条定律。】这就是为什么日本女人穿和服,脖领低到可见头几个脊椎的缘故。”

中国人喜欢物感,日本人喜欢物哀。对于日本,张爱玲虽然没有提到关键词“物哀”,但她与炎樱都察觉到了“悲哀”。
獏:啊,想起来了,还有一个比例,我想过樱花,樱花开起来不结果子的,同样地他们的文明恐怕不会不真实。
张:你说得真好。但是,很悲哀,以前我一直不大懂得他们为什么?这样的悲哀,听他们的音乐,到底,这是一个文明最大的试验,他们不快乐。怎样是好,我们很难知道。但是,如果快乐,就是不好。也近了。——《双声》
《小团圆》里,她也写道: “日本的能剧有鬼音,瓮声瓮气像瓮尸案的冤魂。”
《小团圆》里,张爱玲也就日本的弃老风俗思考道:
她讲“古”,乡下有一种老秋虎子,白头发,红眼睛,住在树上,吃霞子们。讲到老秋虎子总是于嗤笑中带点羞意,大概联想到自己的白头发。也有时候说:“老喽!变老秋虎子了。”似乎老秋虎子是老太婆变的。【九莉后来在书上看到日本远古与爱斯基摩人弃老的风俗,总疑心老秋虎子是被家人遗弃的老妇——男人大都死得早些——有的也许真在树上栖身,成了似人非人的怪物,吃小孩充饥,】因为比别的猎物容易捕捉。”
她说的其实就可对应日本故事里的《楢山节考》与《今昔物语》第二十二篇《猎人之母变成妖鬼起意啖子》 : 这是由于母亲的年岁过老,以致变成妖鬼,为了想食子肉,故而才尾随到山中去的。 由此可知,父母的年纪过于老耄以后,必将变成妖怪起意啖食其子。母亲的尸身后来由兄弟二人葬埋起来。

而张爱玲在自传性质的小说《小团圆》里也有:
“韩妈乡下有人来,说进宝把他外婆活埋了,”九林又闲闲的报道。“他外婆八九十岁了,进宝老是问她怎麼还不死。这一天气起来,硬把她装在棺材里,说是她手扳著棺材沿不放,他硬把手指头一个个扳开来往里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