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每天都有哪些突如其来的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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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楼

有一句话流传在这座古城,“只有城门还立在那个地方,这片正在土崩瓦解的区域就还能留住一口气。”
它已经有一段很长的历史,长得像一部戏剧、一本长篇小说、一首协奏曲。那一颗颗黄泥砂土垒起来的城基,几百年来抵御着风雨的侵蚀、岁月的摧残。多少代人在这片土地上出生又死去,可这座城基仍然顽强地立在那里。就算顶上的城楼毁了又盖,这一堆黄泥砂土还是留住了以前的魂。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这座城楼的存在,死后我的灵魂得以留在这人世间,弥补那短暂的生命给我带来的遗憾。
好似这座古城的守护神,纵使城里头的布局随着时代千变万化,这个入口还是雷打不动地立在这里。进城的人只能通过这里才能去往古城的每个角落,而当外敌来袭,只要城门一闭,城门之上安置持矛扛箭的卫兵,千军万马也不能轻易就将古城攻陷。
城楼也是一道界限,城外的世界纷繁复杂,城里头的人们还是能按照习惯的方式生活,将上一代传下来的文化保留下来,交到自己的儿女手上。
所以,这座城楼就像是一道时空之门,内外的时间是断代的,城里的人走出去,会惊讶外头的世界节奏之快;城外的人走进来,也会觉得这里的生活百无聊赖;而那些天天奔波于城里城外的商人们,他们生活中的世界是分裂的,稍微敏感一些的就会不堪其扰,使尽全力也要将这两截世界拼贴在一起,好让自己的内心回归平静。
每一天,当夕阳西下,鸟群盘旋于城楼之上,古城一整天的忙碌也算是画上了尽头。站在城基之上,能看到城里的小商小贩在夕阳的余晖下整理着摊位,准备收工;孩子们放学归家,总想在街头的角角落落磨蹭上一会儿;而老人们也出现在了广场公园里头,趁着暑气刚刚褪去,便开始了每日固定的社交生活。
城楼就是古城的一个制高点,能够统揽全局,随时都能掌握每个角落的动态。
入夜之后,我有时也会爬上城楼,看一会儿古城里的万家灯火。那些时候我总会觉得有些伤感,为自己没能经历一段正常的人生而丧气。特别是当我透过窗户看到一家人团聚在一起热闹地吃着晚饭,心里的寂寞便会顿时变浓。
看着一家家灯火熄灭,各家的孩子爬上床铺入眠,又是另一种滋味。好像世界在和你告别,朝另一个方向远去。没有什么是留得住的,只有那些残破的记忆。
时局紧张时,会有哨兵安插在城楼之上,在暗夜里依靠火把取暖,互相交换着日常。从远处看着他们,对他们既有尊敬又有惋惜。尊敬他们的敬业,惋惜他们枯燥的人生。这种虚无缥缈的使命感,是我不能理解的。
难道一个人不应该去追寻一种使命,能够实现人生的最大价值?
哨兵脚下的城基是无情的,它没有血肉,不懂人心,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向友人敞开城门,对敌人放出哨兵手中的箭矢。
我曾今见过一名士兵在中箭后倒下,眼睛仍然紧紧盯着城门的方向,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我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如此执迷于摧城拔寨,征服他方水土所能带来的虚荣感到底是怎样一种滋味。
战争是一种消耗品,消耗着珍贵的资源和人们的生命。胜利一方获得了更多的资源,可是那又能怎样?每个人都无法保证这些资源永远都握在自己手里,也许哪一天风水轮流转,获胜的一方成了他人,资源再一次转手。
世界的资源会在一次次的战争中被慢慢或是迅速地消耗殆尽,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没有人敢勇敢承认。
有一天晚上一个银发老人爬上了城楼,摸着城基独自落泪。我接近了他,问他为何如此伤心。他告诉我自己的三个儿子都死于保卫这座古城的战争之中,两个是作为哨兵被爬上城墙的敌人用长剑刺穿了心肺,另外一个在外出巡逻时中了埋伏,死于敌国冰冷的监狱。
他后悔,说自己过了一辈子的和平日子,没想到下一代竟然会卷入无尽的纷争。我又问他,在如今和平的年代,会不会还恨那些夺取亲人生命的敌人。老人仔细想了想,摇摇头,说那些士兵也和自己的儿子一样,听命于首领,不明事理,将自己的宝贵生命投入无谓的战役之中。
他还和我说,今天是他两个儿子的祭日,所以他爬上城楼,来到他们遇刺的地点,希望能找回关于他们的回忆。
我当时真想告诉老人,其实他的两个儿子并不是被敌人刺杀,而是在叛逃的过程中被自己的同伴发现,从背后被刺穿了心脏。
只是有时候在真相和谎言之间,后者更能够带给生者平静。老人如果知道自己的儿子竟然打算背叛自己的城市,断然是无法接受这份残忍的真相。
当他和我告别,看着老人伛偻的身影缓缓爬下城墙,我又抬起头来,看一眼挂满繁星的夜空。
我疑惑,是不是在每一个有生命的星球都充满了斗争,难道只有斗争才是维系物种生存壮大的唯一途径?
广场

要说有一样东西是古城的各个器官,那非得是那些大大小小的广场。它们被如同血脉一般的街道联系在一起,一共承载着这座小城的公共生活。在这些广场中,各式各样的交流都能被催生,没有了这些互动,这座城也就丧失了鲜活的生命力。好似鲜花少了根茎就会快速地凋零一般,这些广场的存在,就能向古城的每个角落输送充足的养分。
古城里的广场和城外的不同,它们没有宏大的尺度,场地上也没有标志性的纪念物。就像是在角角落落被抠出来的一块块空地,它们见缝插针地散布在古城里头。城中人的日常生活,也就围绕着这些广场展开。
天刚蒙蒙亮,广场就会被小商小贩们占据,竹筐里放了各种素材,泥桶里也装着从海里打捞上来的各种活物。有些活力旺盛的海鱼,还会弓起身子想跳出桶,只是它们的每一次尝试都会被机敏的鱼贩察觉,刚弹起来,就被活生生地摁回桶里,鱼嘴一张一张地,好像在控诉命运的不公。
那些小贩之中,吆喝声最大的就得数那些肉贩,他们提着一把锋利的砍刀,一边大声招揽着生意,一边将刀刃一次次挥向台板上的猪肉或是牛肉。城里的小孩最爱看这类热闹,他们会凑到最前头,看着屠夫的精彩表演,然后在一阵起哄之中四散退去,跑向古城里还没有被探索过的角落。
广场是孩子们成长的地方。从懵懂时的打打闹闹到青春期的谈情说爱,古城里的孩子在一片片广场上长大成人,去挑战天空,或是征服海洋。
广场也是老人们安享晚年的地方。当岁月的浮华褪去,一切归于平淡,好友们会各拿一把椅子,围坐成一圈,将自己的回忆拿出来分享。
只是随着城市的发展,古城里的广场也一点点地被蚕食。这家的厢房会吃进来一些,那户的院子又会将广场包进去一块儿,还有一些更加过分的,买通了古城的官员,在广场上硬生生地盖起一栋四五层的高楼,将一间间房租给在这座城市找不到住所的年轻人。
在我的记忆里,古城的广场是有温度的。能够让一颗颗被人情世故冻僵的心有一个归宿。很多受了委屈的人,只要一来这儿,往树荫下一座,在朋友和亲人的鼓励中就能很快恢复活力和自信,在第二天重新出发,去到世界这座竞技场里为自己的人生争到一些喝彩声。
古城的广场就像是一座天然的庇护所,几棵大树往那儿一杵,既能遮阳又能挡雨,手脚麻利的孩子们还能一口气爬上树梢,给自己的童年加一份快乐的回忆。
我第一次来古城的时候就很喜欢这些大大小小的广场。那时候的世界没有像当前运转得那么快,每个人都经营着自己的一片小天地,黄昏时分,少年时就相识的好友会相聚在这些广场之上,一同喝上一杯热茶,聊聊日常,然后收工回家,投入家庭温暖的怀抱。
步行于狭窄的村道之上,走累的时候,一片大小正好的广场就正好出现在你身边,像久候于此的好友一般,待你坐下,帮你揉筋舒骨,消除旅途的疲惫。我还记得那是我十来岁的时候,身穿一身棉服,坐在广场的树荫下乘凉,然后几个比我小半个脑袋的毛孩子就举着弹弓想对我这个外来者震慑一番。好在那时父亲及时赶来,吓跑了他们,我才免于被小石子袭击的惨状。
古时候的人们,特别是不大不小的孩子,对城外人都是不太包容的。广场之于他们就好比古老的领地,外人若是将双脚立于他们的领地之上,就算是侵犯了这座古城的尊严。他们的包容只限于往返于古城和城外世界的商贩,因为他们能带给人们急需的东西,食物或是日用品。
不幸早亡后的很多个夜晚,我都会流连于这些广场,像是等待长久不见的故人一般,等待着一段故事的发生。
有一次,大概是三十年前,我在广场上碰见一个闷头抽烟的大爷,满头银发,留着长须,低着头叼着一根深色柚木制成的烟斗。那烟斗看起来比大爷的岁数还大,这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带着好奇往大爷的方向走了几步,等到他抬起头来发现我的存在才停下脚步。
“嗯?”大爷哼了一声。
“爷爷,我并不是背了什么麻烦。只是习惯入夜后在城里逛逛。”
“以前没有见过你。刚搬来城里?”他还是抽着烟斗,深邃的眼睛发着幽弱的光芒。
“只是我白天不怎么出门,所以这城里没多少人见过我。”
“也是。这年头到了夜里人们都往家里躲。”
“爷爷,您抽的这根烟斗有很长的年头了吧?”
“哦,小姑娘你眼睛挺尖。”大爷从嘴里抽出烟嘴,将烟斗搁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一番,“这是我爷爷留下来的。文革的时候被红卫兵搜走了,前几年在城外的一家当铺里好不容易才找到它,钱倒没怎么花,好在老板不太识货。但隔了一个辈分的年数才再次让这根烟斗回到我们家,这里面的辛酸故事又是简单几句话能说清楚的。”
“那这可是真是有头有脸的文物了。说不定比您爷爷还早呢!”
“倒是有这个可能,不过我是不怎么在乎了。只要我们的家的东西能够兜一圈回来,我就很开心了。”
“那爷爷您夜里在这独自一人抽烟,想必也有心事吧?”
“哎,”大爷又抽了一口烟,“可不是么?谁没事大半夜一个人坐在这儿抽闷烟!”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倒是愿意听一听您的烦心事。”
“要怪只能怪年纪大了,镇不住这个家了。家里的老大老二闹着要分家,房子财产什么的都好说,就是谈到要谁抚养我们老两口的时候,两家谁也不愿意照顾我们了!我生气归生气,倒还能耐得住性子。可我老伴脾气不好,一看两个儿子这般嘴脸,气得高血压病又犯了,住上院了。住院倒还好说,白天有我陪着,晚上我老伴的妹妹来照顾。可是睡在病房这几天,我那两儿子一次都没来看过他们的亲娘,这真是让人心寒。好像他们巴不得我们早点归西一样!”
“这也太不像话了吧!”听了大爷一番话,我的火气也上来了,这才知道原来鬼魂也能发这么大的火。
“不像话又能怎样?怪只怪我们自己,当初没有留好后路,把所有的钱财和心血都花在了他们身上。谁能想到自己的晚景会这般凄凉。”
“爷爷,您别着急。总有办法的。您有和民政局反映过吗?”
“当然找了。民政局的工作人员来上门找我们和老大老二谈话。可是老大满脸堆笑,嘴里说出来的都是应付的话;老二更是不像话,一脸不想听的样子,工作人员还没讲完就不耐烦地摇摇头,随口找了个借口,就出门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民政局的工作人员也很无奈,说这类情况在城里其他几家也出现过,他们也很为难,因为我们的儿子并没有违反任何法律,他们所能做的就只是口头上的劝说。我问他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工作人员想了想,说叫我们再耐心等等,民政局也会想想有没有更有效的办法。”
“要不我也去找找您那两儿子,和他们评评理?”
“小姑娘,谢谢你的好意。但这是没用的。老大娶了个不喜欢我们的老婆,天天在他耳边吹枕边风;老二从小被我们宠坏了,看着哥哥想把我们甩给他,就一肚子不乐意。”
“爷爷,您别着急。我会有办法的。”这时我已经心生一计,只是不打算将它告之于大爷。
“哎,小姑娘。我也得劝劝你。今天你能在这里听我发一顿牢骚,我已经很感谢了。但你要为了我们自己找气受,我就很过意不去了。”
“没事的,我这就去找他们。”
“你连他们住在哪里都不清楚,怎么找得到?”
“放心,我自有办法。”
“哎,拦你拦不住。那我只能再次谢谢你了。”
我点头向大爷道别,然后沿着乡道向南走去。当然了,大爷不知道在无数个漫漫长夜,我已经将这古城里每家每户的底细都摸了个遍;大爷也不知道,待会儿我找到他那两儿子,会现出我的真身,并且威胁他们,如果以后不好好照顾自己的父母,我这条冤魂就会一辈子不放过他们。